姬烏傾囊之后,顯露幾分頹喪:「我逍遙半生,也只有這一個女兒。」
「還望殿下體恤,叫我老來有靠。」
趙秉動了動唇,卻欲言又止。
在他看來,初嵐已被磋磨成廢人了。
而他不放人,不過是貪心不足,想壓榨出姬烏更多的油水罷了。
我終于出聲:「我勸殿下,見好就收。」
「俗語有云,一日夫妻百日恩,你真要讓她憂郁而死嗎?」
被我如此質問,對方卻是毫不在意:「姬國師想要換他的女兒,出了三千良馬,太女想要換你的妹妹,又打算出什麼呢?」
姬烏聞言,忍無可忍:「趙秉!」
「你如此作為,就不怕我們……」
我抬手,攔住了他即將脫口的話:「只要殿下首肯。」
「我身為太女,愿以身代之。」
28
得知趙秉放人的條件,初嵐沉默了。
那天夜里,我們姐妹同榻而眠。
她如小時候那樣縮在被衾里面,只露出一雙泛紅的眼睛,看著看著,卻見我從箱籠中摸出了一桿紅纓槍。
只是那槍桿粗短,槍頭圓鈍,一看就是給小孩子用的。
我將短槍遞給了初嵐,她拿在手中,驚喜不已。
「這、這是小時候,阿姐親手給我做的!」
說著,她將那槍拿在手中耍了幾下,伴著呼呼風聲,一抹久違的笑容漾上了那削瘦的面孔。
只可惜,不過揮舞兩下,槍身便莫名從中間折斷了。
多摩氣候溫暖潮濕,這被她棄置十幾年不用的短槍,早已朽如枯木。
她怔怔地看著那折斷的槍桿,不知想到了什麼,漸漸面色悵然。
「初嵐,你才是未來的多摩女君。」看著失落的妹妹,我壓低聲音,「回歸后,你需穩定朝堂,屯田練兵,以備隨時會到來的戰爭。
」
她愕然對我:「那你呢?」
「我這次來,并沒打算活著離開。」
「阿姐!」
我一咬牙:「聽話,莫要讓我的犧牲白費!」
初嵐緊緊握著我的手,力道大到我生疼。
許久,才含淚點了點頭。
兩人重新躺回被衾,嬰孩在最里側,口中正不住地發出嚶嚀。
她愣了下,忙將孩子抱起來哄弄,一雙眼卻頻頻看我:「總覺得,這孩子更像阿姐!」
「哪里像?」
我將孩子接在手里,發覺手中一點濕意:「該換尿布了。」
往日這些瑣事都是琴女來做,今日,出于珍惜僅剩的時光,我們選擇親自照料她。
解下襁褓,嬰孩轉側之間,頸后卻現出一枚月牙狀的胎記。
我望著那胎記,呆住了。
「這,這……」
過往無福而去的孩子,竟再次出現在了面前。
只是這一次,她不再躺在那里,死氣沉沉,而是哭聲洪亮,面帶紅暈,手腳有力地踢打著——
不,她不是長得像,她就是我的孩子!
我將嬰兒抱在懷里,幾乎發了狂。
「她是我的孩子!」
初嵐驚訝極了,連忙安撫:「阿姐,你怎了?」
「莫不是歡喜瘋了?」
她不知道,我從上輩子就被折磨瘋了。
表面平平靜靜,內心卻早已瘋得徹徹底底。
我將小月兒翻過身,在嬰兒哇哇的大哭聲中,指給她看那形狀清晰的月牙兒,幾乎激動得語無倫次。
「你瞧!我沒騙你!」
「她不是別人!」
「小月兒,她就是我的小月兒!」
意識到我不是在逗孩子,初嵐的神情漸漸變了。
一開始,她還能勉強笑著,但那笑很快就垮塌了,幾乎是瞬間淚如泉涌,痛悔難當。
眼前人伸出一只手,緊緊抱住了我。
「阿姐!都是初嵐的錯!」
「我真的知錯了!」
「阿姐!」
29
一個月后。
宛國的三千良馬抵達夏宮。
按照之前的約定,馬匹交接后,姬烏會帶走初嵐,而此刻的趙秉就站在宮門的陰影里,兩人并無交流。
這些天,初嵐將他的所作所為看在眼中,卻沒有一點發作。
我知道,她終究是在痛苦中成熟了。
離開前,她不住在我耳邊強調:「阿姐,你要等我。」
「我會回來,將你和小月兒帶回我們的家鄉!」
我微不可察地點點頭。
說罷,她毫不猶豫轉身,瘦長佝僂的身軀鉆進了馬車。
初嵐,曾是多摩國最優秀的女兒。
昔她來時,如日之燿,如月之煌;
昔她往矣,瘦削佝僂,滿身傷病。
攻打多摩是大夏國的十年計劃,只殺一個趙秉,不過令兩國之間圖窮匕見。
此時,也唯有從長計議。
而經歷了這一切,我知道,她會成為更強大的女君。
這世間風霜雨雪,加諸一身,不過是歷練人的品性,最終不過是強者自愈,弱者自傷。
熬不過去,便成廢人。
熬過去了,便是新生。
30
初嵐走后,趙秉緊鑼密鼓地張羅起了與我的婚事。
似是有意討我歡心,他延請了大夏最出名的匠人,使檀木作梁,玉璧為燈,珍珠為簾,范金為柱,將世子府里里外外,布置得金碧輝煌。
但無論他如何勸說,我都不肯穿上喜服。
夜里,一身酒氣的趙秉走入寢殿,拿過侍女手中的巾帕,為我擦拭著猶在滴水的長發。
沒過多久,又丟開帕子,從身后摟住我。
「我為太女,殫精竭慮,你依舊不喜歡嗎?」
「為何要喜歡?」
這話說得有趣——本該放歸四海的鷂鷹,又怎會甘愿做困于籠中的鳥雀?
我看向四周精致的擺置。
「不過錦繡地獄罷了。」
「真是個硬氣的人。」
趙秉說著,冰冷的手拂過我背后,將骨頭一根根捏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