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面清楚寫著,景成帝還是太子時曾歷經廢黜,其原因,就是忤逆上恩。
一切不可控、難以解釋而又已成既定歷史的事件在這一刻閉環。
我渾身震顫著,穆堯承塞進我嘴里的藥混著血沫被咳了出來。
穆堯承高聲叫來了郎中,郎中卻只能跪在一旁,說回天乏術。
「解藥已經拿來了,你膽敢說回天乏術!」
「殿下,實在是太遲了,公主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了。」
一室的寂靜。
穆堯承茫然地看著我,喃喃道:
「太遲了?蓁蓁,他說我太遲了?」
穆堯承握著我的手,把我的手貼在了他的臉側。
「蓁蓁,那些謀劃,那些步步為營我都不要了,史書上怎麼寫我也不在乎了。
「太子之位沒了也沒關系,一切從頭開始也沒關系……大不了我去當亂臣賊子,我想要你活著。
「蓁蓁,你別死,好不好。」
我的力氣流失殆盡,遲鈍地張了一下嘴。
穆堯承湊了過來,我壓住嗓間的鐵銹味:
「明悟……你要做個明君……我明白你的苦處,我希望你日后能……良緣天定,兒孫繞膝……長命百歲。」
我聽見穆堯承在叫我的名字,聲音哽咽而嘶啞。
可我還是合上了眼睛。
穆堯承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,是:
「蓁蓁,你恨我吧。」
我不恨他。
我只是怕他不知道我不恨他。
15
這是我醒來的第三天。
我在市圖書館摔傷了頭,昏迷后在醫院住了很長一段時間。
醒來后我渾渾噩噩地在床上躺了半晌,最后花了三天時間,把南燕的史料都查了一遍。
景成帝穆堯承,在被廢黜太子之位后謀逆逼宮,血染京都高門,花了三個月的時間,以逆賊的身份登上了皇位。
他在位十九年,雖然性情乖張,登基的手段也不甚光彩,但內政修明、法紀嚴肅,確實擔得起明君二字。
穆堯承短短的一生就這樣留在了紙上。
我所經歷的那些波瀾,好像都只是我昏迷期間所做的一場夢。
醫生說我摔傷前在看南燕的史書,所以昏迷期間做一些有關南燕的光怪陸離的夢也很正常。
后來我又去看了精神科,醫生也說我一切正常,我終于放下了心,把一切都歸咎成了夢境。
我回到了博物院工作,開始了朝九晚五的正常生活。
一年半之后,景成帝的墓穴終于開采結束,我所在的博物院承接了這次墓穴開采的文物展覽。
這次展覽在周末,不在我的工作范圍內,但是一聽見景成帝這三個字,我的心還是會猛地空一下。
所以我特意預留出了周末的時間,和我的搭檔駱韻一起去看了這次展覽。
展館中各類物品陳列有序,越看,我就越容易出神。
一事一物都太過熟悉,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場有著切膚之痛的夢境中。
駱韻的興致很高,看得也比我快一些,她在一個展柜前停了一會兒,隨后拉住我的胳膊,把我帶了過去。
「蓁蓁, 這把匕首真好看,居然是從景成帝的棺槨里取出來的。」
竟然將一把匕首放在了棺槨之中陪葬。
隔著玻璃, 我愣愣地看著那把熟悉的匕首。
匕首的刀身上隱約刻有一樣東西,只是被侵蝕得無法分辨是字還是圖案了。
我依稀記得有人將這把匕首遞給了我,說太子殿下希望我能有自保之力。
那上面的, 是蓁字嗎?
我許久沒動,駱韻碰了碰我:「蓁蓁,你怎麼了,眼睛怎麼紅了?」
我垂下視線, 搖了搖頭。
「沒事。」
我又要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。
這樣的匕首款式不算特殊, 我也曾修復過類似的, 可能我真的是被那個夢鬧魔怔了。
我轉過身,朝另一個方向走去。
展館內有好幾個介紹員,我和駱韻跟著其中一個,放慢了參觀的速度。
十幾分鐘后, 介紹員停在了一處展柜旁,指著里面的幾頁紙熟練介紹道:
「這也是景成帝棺槨中的陪葬品, 原本應該是一冊,經過歲月變遷, 只剩下了幾頁。
「專家學者認為, 現在流傳最廣的有關景成帝的野史, 就脫胎于這一份文冊。至于內容是如何流傳出去,景成帝又為何要用這份文冊陪葬, 還有待考究。」
旁邊一同參觀的游客笑著接話,說:
「總不能是景成帝覺得這份文冊寫得太好, 所以特意讓人散播出去的吧。」
這話接得倒是有趣,不少人都低低地笑出了聲。
我扯了扯嘴角,怎麼也笑不出來。
我面前的展柜之中,是殘損的紙張, 和尚未完全模糊的字跡。
最后一頁上,只有四個字。
「明悟」——
「蓁蓁」——
我的心臟劇烈收縮著,渾身的血液都在往腦門上涌。
旁邊的介紹員仍在盡職介紹。
「明悟,是景成帝穆堯承的字,至于這上面的蓁蓁是誰,尚未得出定論。」
駱韻有些吃驚:「蓁蓁, 和你同名啊。」
「確實,同名。」
「蓁蓁, 你怎麼哭了?身體不舒服嗎?」
我站在原地, 眼淚順著臉頰滾落。
介紹員領著人群越走越遠,聲音也變遠了。
「景成帝在登基后冷置六宮, 一生未立皇后,所立的儲君也是過繼而來的宗室之子。
「有傳聞說,景成帝登基前與其早亡的皇妹穆月舒關系十分親近,甚至立下了嚙臂之盟, 但這也只是一段民間逸聞罷了。」
一切聲音都淡去了。
周遭人來人往, 我卻像被鎖在了冰窖里,翻滾的寒氣像洪水一樣侵襲了全身。
穆堯承,嚙臂之盟,是我失約。
穆堯承, 你怎麼沒有長命百歲。
淚水決堤,模糊了視線。
我將發顫的指尖輕抵在了展柜玻璃上,影子落到了「明悟」那兩個字上。
我和穆堯承近在咫尺。
也和他遠隔千年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