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本來可以有另外一種人生。
「位高權重,青史留名。
「你可以完成你母親臨終前的遺愿,可以出人頭地,做人上人。」
謝瀾曾經和我說過他的童年。
官員之子,母親卻是清倌出身的妾室,不知被罵了多少次野種。父親厭棄后,母親被嫡母趕出門,病重而死。
無處可去后,只能投軍,卻因戶籍被嫡母扣押,只能當個最低賤的馬奴。
他只想爭口氣,讓父親看得起他。
出身低,所以渴望高處。
這是人之常情。
可自己的苦難,不能讓別人償還。
我繼續道:「可惜你所想的,如今都竹籃打水一場空。
「不會有人記得你,不會有人知道你。
「你籍籍無名地來,含混不清地走,到最后,都無人知道,你是誰的兒子。你父親或許都不記得,還有你這個兒子,」
「別說了!」
謝瀾干澀的唇瓣咬出了血,他憤怒地掙扎兩下,被綁得結實的手腳拼命掙扎:「別說了!」
「可偏偏,你還算是有點頭腦和本事。謝瀾,你想要的榮華富貴擦肩而過,空有一身本事卻只能郁郁不得志,怎麼這麼可憐啊?
「別說了!別說了!啊——」他雙手抬起,想崩潰地抓住頭發都不能。
我輕笑:「你知道為什麼嗎?」
為什麼我的惡意這麼重,為什麼他看起來也沒做錯什麼。
謝瀾不明白。
他不可能明白的。
就像我不是真的經歷過他將我砍手斷足,也不會信,這樣一個有本事向上爬的人,是如此不知感恩。
所以我說:「因為你骨子里就爛透了。」
才華不等于人品。
「你從始至終,在意的都不是我賞不賞識你。皇帝也好,秦將軍也罷,說到底,你都不在意,你只在意你自己。
」
同生共死的兄弟轉手就賣,家國大義想也不想。
不是成王敗寇的梟雄,是為禍一方的蟲冢。
「你希望別人賞識你的同時,恐懼別人看不起你。沒有人看不起你,只有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。」
有的人,自己看不起自己后,會選擇默默躲起來舔舐傷口。
有的人,卻只想把別人一起拖下深淵,再病態地自我感動,覺得迫不得已。
我回想起前世死前,聽見謝瀾說:「沈瑤光,你不能死,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?你撐住,太醫馬上就來,你不能死……我好不容易才能永遠把你留在身邊啊。」
他崩潰地大哭,模樣是真的怕極了我就這樣死去。
我只覺得可笑。
真正愛你的人,不會逼迫,不會以愛為名,將你囚禁。
不會斬下羽翼,只為你永遠比他低位,和他沉淪深淵。
如今謝瀾崩潰的模樣,和前世我死前,一模一樣。
由此可見,他說什麼愛,說什麼喜歡。
都是他失去了掌控后,對他自己的不滿。
我在謝瀾被千刀萬剮前,俯身在他耳邊,說了最后一句。
我說:「你這輩子都是作為一個馬奴,作為一個軍中叛徒,充滿屈辱的死去。」
這就是他的懲罰。
殺人算什麼?
誅心才最狠絕。
一刀殺了他,只會給他個痛快。
在死前,聽了這些,每剮掉一塊肉,他在痛苦中都會想,本不該如此的。
我垂眸,轉身離去。
哪怕他被千刀萬剮,都不足以償還前世,因他而死的弟兄。
好在噩夢已去。
今世還有更多的路等著我去走。
13
朝陽長公主領兵謀反的事很快就傳遍九州。
有投誠的,也有借機拱火的。
最先歸順的,便是一直被守在雁樓關后的西洲。
鎮守毗城的秦將軍,在我起事第一個月,便被他的副將斬首,帶著頭顱來投誠。
這樣的人越來越多。
讓我印象最深的,還是一開始秦將軍的副將。
年紀不大,弱冠剛過的年紀,唇紅齒白,面如冠玉,發起狠來卻不多讓。
我曾問過他為何對朝廷惡意這麼大,他磨著牙笑著告訴我——
因為他參軍,本就是因為家中鋪子經營得當,卻被強征。妹子長得貌美,就被秦將軍強納。
走投無路之下,只能投軍,伺機奪權。
我聽罷,沉默良久。
像他這樣的人,還不在少數。
軍隊搶了他們的生計,又強迫他們參軍。
若皇帝睜開眼睛看看,就會發現,這些年來,民憤滔天,軍隊怨氣叢生。
這樣一支支軍隊,若真的打起來,若我真的沒守住雁樓關,恐怕早就生靈涂炭,個個叛國。
為皇不仁轄制的天下百姓,各有各的悲哀。
世間百態看遍,唯有我手下紅纓槍越發堅定。
槍鋒所指之處,所向披靡。
及至一路高歌猛進,勢如破竹打到禹城門口時,一直還是不肯摘下面具的白子渡,卻當著眾人的面,一把揭下了臉上面具。
白子渡自揭傷疤,一字一頓對我道:「造反謀逆的是三年前被皇帝抄家的禹城白家遺孤,白子渡。
「而朝陽長公主,朝陽將軍沈瑤光,是清君側的功臣。
「一切罵名,由白子渡來承擔。」
所有人都蒙了。
尤其是他眼角黥字的「賊」,一時之間,兵士們面面相覷。
白子渡勉強笑道:「我是沒有資格當軍師的。這些年來多謝各位的照料,某愧不敢言,只希望能為諸位,鋪平前路,不負罵名。
」
常虎是最先反應過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