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那封信箋被拿出來之時,有不少親兵都接受不了。
——他們接受不了,曾經很好的兄弟,背后插了他們一刀,想要用他們的命,來換自己的功績。
這封信是我在點兵之前攔下的。
正是謝瀾借著他曾經的馬奴兄弟,和秦將軍傳的信。
皇兄重文輕武,軍營本就層層盤剝,養馬的軍奴中,有兩個同時也飼著信鴿。
謝瀾做得極為巧妙,信鴿傳信的火漆印,用的都是常務印漆。
若不是有心從這里查,完全可以被他糊弄過去。
校場上,我端坐在主位,軍醫小心翼翼地替我包扎傷口。
常虎受傷比較重,需要仔細包扎,便去了營帳。此刻站在我身邊的,是白子渡。
他不忍道:「我來吧。」
我受傷次數不多,若不是傷在鎖骨,自己也能包扎,所以軍醫格外笨手笨腳,不敢多接觸。
軍醫如蒙大赦。
我看不見白子渡面具之下,臉色微紅。
他的手倒是穩。
我深吸一口氣,無視鎖骨處傳來的一陣陣痛楚和癢,興師問罪道:「謝瀾,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?」
謝瀾面色灰敗地被壓著跪在地上,他似乎張口想要辯白什麼,卻在這封染血的信前什麼也說不出。
這封信里,寫滿了他和秦將軍的算計。
以及……
皇兄的意思。
我冷笑一聲:「貽誤軍機,馳援不至。還準備將雁樓關拱手相讓,順便扶持你做皇兄的親信,徹底掌握這三萬大軍,將兵權盡收,將我囚禁于營。
「好算盤。
「只是你們想過嗎?」
我將信一點點,撕得粉碎:「雁樓關背后就是九州國土,讓一寸國土對你們來說無所謂,可這國土上有多少黎民百姓?
「從軍是為了什麼?從軍是為了保家衛國!枕戈待旦,拋頭顱灑熱血成了高枕無憂的籌碼,那我們守護的是什麼?」
我伸手一揚,洋洋灑灑的信紙碎片,兜頭而下。
紅白相襯,如同這些年邊關將士流下的血淚。
我劍指謝瀾,卻另有所圖。
我起身,振袖一揮,傷口上的紗布再次被血洇透。
「自永景三十二年,本宮自請邊關帶兵抗擊北麓,先皇應允后,已有六年。這六年來,軍費盤剝,軍糧殆盡,朝廷貪墨,卻享受著我們流血帶來的和平。我的兄弟死傷至今,已有七萬五千四百零二口。當初的十萬親兵,如今只剩諸位手足。
「而今本將見此信,忽然明悟,帝星飄搖,蒼天當死!
「我雖為女子之身,卻心系天下。若你們愿,今日便隨本將一同反了,爭出個自己的道來,爭出個流血的理由來。若你們不愿,去吳糧草那里領上銀子,即刻回家,本將絕不阻攔!」
我氣沉丹田,說完這些后,才發覺,自己的手,抖得厲害。
我記得那樣清楚。
先皇調撥十萬兵馬給我,我帶著他們浴血奮戰六年。
他們之中,有為我擋刀而死,有為報信而死,有為探路而死。
唯獨沒有因背叛而死。
英靈的鐵骨錚錚,換來了北麓被拒于雁樓關外六載。
眼見兵馬越來越少,北麓的將士卻越來越多。
為何?
為何!
因為帝王不問百姓,因為蒼天如今當死!
我閉上眼睛,做好了準備。
無論有多少人追隨我,我絕不再愚忠。
君主不賢,我為何不能取而代之?
「殺!
「殺!
「殺!」
呼聲震天而起,每一個剛毅的臉上都沾著血跡。
我睜開眼睛,眼眶酸澀。
我沒有讓這眼淚掉出來。
該流淚的不是我們。
該流血的也不是我們。
我指向謝瀾,更是指向他身后叛了百姓的皇帝和秦將軍一類:「叛者。
「殺!無!赦!」
12
謝瀾被判處的,是極刑。
這條規矩,是我親手定下的。
無規矩不成方圓,我早在六年前到營里的第一天,就血洗了曾經作威作福的地方軍權。
定下的最高條例,就是決不允許叛徒。
叛徒,當處以凌遲極刑。
說來好笑,離開禹城的前一晚,我和白子渡的徹夜長談,改變了我的許多看法。
比如我開始用兵迅猛,鐵血手腕。
而后來的白子渡,卻化名沈棄,畏手畏腳,考慮諸多。
我收起心緒,大步前往軍牢。
——簡單的小營帳。
今日謝瀾便要被處以極刑。
替他做事的幾個馬奴,得軍棍五十,遣出軍營。
六年來第一次出這麼重的罰,看熱鬧的兵士不在少數。
更多圍觀的,是恨他恨得牙癢癢,和他交好卻被背叛的兄弟。
在謝瀾的信中,他口口聲聲,稱這些人是「愚昧的莽夫」。
我到時,人群自覺為我讓出一條路。
我拉了營帳的簾子,款步而入。
狹小的營帳里泛著淡淡的霉味。
謝瀾掀起眼皮子看了我一眼。
他不開口討饒了。
他的眼神灰暗,沒有一點波動。
謝瀾只自嘲道:「成王敗寇,將軍,我輸了,沒什麼好說的。」
常虎替我搬了把椅子,我坐下,好整以暇地開了口:「不,你本可以不輸。今日光景,都是你咎由自取。」
謝瀾嗤笑一聲:「將軍不看重我,我還不能為自己爭條出路嗎?」
常虎的眼睛瞪得像銅鈴:「將軍曾經多看重你,你一個馬奴,你不知道?」
「我就是看重你,你也不會感激我。」
我淡淡道:「而且我不妨告訴你,謝瀾,我曾經是真的賞識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