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探討軍法,常常各持意見。
我說他用計迅猛草率,如脫韁野馬。
他講我用兵瞻前顧后,像縮頭王八。
越發相熟后,我們常常嗆得厲害。
我與他最后一面,是我次日就要去邊關。
北麓和大安打了十數年,再次進犯,燒殺搶掠,屠城燒尸,天怒人怨。
父皇面上過不去,朝中又無人可用,正巧我憂心黎民,自請去邊疆領兵。
離別前一晚,我和白子渡大醉酩酊。
望著那張嘴開闔吐出許多辛辣字的唇,沾著酒漬,我微微發愣。
鬼使神差的是,目光交匯那一剎那,他笨手笨腳地吻了上來。
外頭剛下了雨。
清新的草木味,混著泥土淡淡的腥氣。
狡黠的白衣少年像只偷了腥,活潑不已的小狐貍。
他說:「殿下,白某失禮了。」
克制不住的情愫涌動。
那一吻青澀。
卻在回憶起時,如此甘甜。
心如擂鼓,轉身逃跑的是我。
我將他還要說的什麼話都留在了身后。
他是白家的人,他去不了邊關。
我亦不能不去邊疆,舍棄黎民。
一別經年,世事無常。
我在邊疆的第二年,就聽聞白相有謀反之意,被皇兄抄了全族。
時至今日,我都不知道白子渡是怎麼活下來的。
正如我不知他受了什麼樣的苦,跛了腳,毀了容,一路顛沛流離,身形消瘦,嗓子也毀了。
一個意氣風發,敢說盡世間八分道理的驕傲少年,磨成了今日的被棄之人。
夜深了。
我從回憶中抽身出來,心臟仍有鈍痛之感。
我的遺憾太多了。
是不曾認出的心上人,是沒有清剿的北麓逆賊,是天真的還對皇兄抱有希望,是受萬民供奉卻不曾還天下一個公平世道的憂國憂民。
這一世,我的命,只握在我自己手上。
8
白子渡不愿意摘下面具。
他面對我時,依舊躲閃。
我有很多耐心,用余生等著他放下心防。
但當務之急,卻不是我和白子渡之間的事。
雁樓關一戰,迫在眉睫。
日前,北麓人吹響號角,整裝待發,足有十萬騎兵數。
而我手中可調度的,只有三萬精兵。
前世這一仗,因人數差距懸殊,馳援久久不至,我的兵死傷數萬,慘烈守住。
大安尚文棄武,皇兄又猜忌善妒,狹隘無道。無數兄弟用鮮血守住的雁樓關,在我前世死前,聽聞淪陷。
我神情陰郁,端坐主位,同幾位副將和白子渡,商量兵法。
一切計謀敲定后,我忽然問常虎:「讓你盯著謝瀾,發現什麼動靜了嗎?」
常虎摸摸腦袋:「沒有啊,將軍,自從你申斥他后,這小白臉老實得很。」
我看向白子渡。
他垂眸:「他……有些不忿,平日喜歡看兵書。唯獨奇怪的是,最近會去馬廄。上次屬下問他,他說是同馬奴敘舊。」
常虎嗐了一聲:「軍師,這就是你想多了吧,他本就是個馬奴,有幾個馬奴兄弟也正常。」
白子渡沒接話,略微頷首。
我眼中卻精光一閃。
謝瀾此人最好面子。
他擺脫馬奴這個身份都來不及,又怎會無緣無故去馬廄敘舊?
我心中有了計較,悄悄吩咐人手,按我說的去做。
我倒要看看,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。
又或者……
能不能幫我,釣出一條大魚。
我眼中殺意畢露。
大敵當前,他和皇兄就是爛到骨子里了,也別想動我軍分毫。
9
再次見到謝瀾,是攻打雁樓關之前的鼓舞軍心。
黑云壓城城欲摧,甲光向日金鱗開。
謝瀾跟在白子渡身后,憔悴了許多。
我起身,手中烈酒一飲而盡:「此戰事關關隘,雖敵眾我寡,但我大安兒郎,絕不讓渡半分國土!北麓十萬兵馬,你們可曾懼怕?」
「不怕!
「不怕!
「不怕!」
沖天的吼聲由遠及近。
我將酒碗擲地摔碎,摔碗為盟,撫起長槍,朗聲大笑道:「好!
「身后就是我們守護的家園。
「今日一戰,無論生死,本將同往!」
常虎詫異地望向我,有些急了。
萬人陣前,他不敢表露太多,在我身邊,俯身垂耳問:「將軍,您何必一起去戰場!后方需要您坐鎮啊!」
我抬眸,無畏笑道:「有沈軍師就夠了。」
「就算您與他商量再多,他也未必有那個才能!」
常虎性子耿直,又一心為我,此刻口不擇言,只希望我留在后方。
起碼后方,能保證生命安全。
我鼻子酸澀,再次想起前世。
雁樓關一戰是慘勝,鎮守毗城的秦將軍馳援姍姍來遲,面前這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,不知埋葬了多少。
三萬數,只剩下一半人馬。
我目光緩緩落在謝瀾身上。
若他一開始的聰明才智和計策,是基于串通皇兄和秦將軍呢?
三萬對十萬,本就難于天塹,所有人都做好了捐軀的準備。
忠心報國的熱血,被當作上位的籌碼,何其令人惡心!
我對常虎說:「我是你們的將軍,是你們的手足。」
而不是只會縮在后面,茍全性命的上位者。
這麼多年,一直如此。
常虎梗著的脖子一點點縮回去。
陣前,風蕭蕭。
我振臂一呼:「豈曰無衣?」
萬千將士與我同唱:「與子同袍!
「豈曰無衣?
「與子同澤!
「豈曰無衣?
「與子同裳。」
豈曰無衣?與子同袍。
王于興師,修我戈矛。
與子同仇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