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小聲說:「原是如此,是屬下誤會了。但將軍既然愿意與屬下說這些,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。」
我溫聲道:「講。」
「知過往不可追。」
沈棄說得很慢,也很鄭重:「將軍不必為一個死人神傷。」
我斬釘截鐵地打斷:「忘不了。」
沈棄聲音滿是干澀,透過面具,更是悶重:「您是將軍,也是公主,身份貴不可言,天高海闊,往后路途漫漫,世上好兒郎千千萬,您值得最好的。」
自卑總將人拖著,把愛都走曲折。
我們如此相似,都為了那僅剩的一點驕傲,撐著前行。
偏偏我最忘不掉的,就是這份模樣。
青銅面具只露了瞳仁。
將士們都打趣他,就連我前世,也同樣開著玩笑問過,不知沈軍師是何等相貌,見不得人,莫不是很丑?
并不。
相反的是,郎艷獨絕,世無其二。
謝瀾只得了他三分神似。
我為謝瀾心軟,也是如此。
因為曾無數次透過謝瀾那雙相似的眼睛,想:
他死前,會不會也這樣哀求地看著,會不會也在想,有沒有人救救他?
現在,我知道答案了。
他不會。
他的腳可以跛。
他的臉上可以黥面刺賊。
他可以潦倒落魄,可以自稱為棄,可以為了僅剩的那點驕傲,默默藏起來守護不讓我發現。
卻絕不會哀求著,賣慘討饒。
他的答案是割喉一線的匕首。
是毫不猶豫沒入心口,可殺不可辱的驕傲。
所以我出手如電,劈手便奪下了他的面具。
我對上他錯愕的眼睛,對上他掩面就要落荒而逃。
我死死拉住他:「白子渡,我不要最好的。
「我只要你。」
我惡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唇,跨越了兩世的一個吻,卻讓他驚慌失措,下意識地推開。
「不。
「罪臣之子,應死之人,怎敢癡心妄想?」
沈棄掙扎間唇齒都碰出了血,他慌亂逃走:「棄不敢,將軍該歇了。」
我垂眸,再次拉住他。
「這是你的帳子。
「我走。」
沈棄捂住自己眼角的刺字,忽然閉眼。
他說:「我走,對不起,殿下。」
我望著他的背影,摸了摸尚且帶著血痕的嘴唇。
他喊我殿下。
卻喊自己棄。
被棄之人。
他承認了身份,卻又不敢回到從前。
誰人還知當年禹城,瀟瀟驚艷絕倫白家少年郎?
他本不叫沈棄。
多年前,禹城,他名白子渡。
渡者,歸也。
這個青澀、慌亂、毫無章法,甚至帶著些許軍中硫磺鐵木味的吻。
帶著我回到了那年的禹城。
算起來,這是我們第二個吻。
7
我初見白子渡時,是人報官。
那時掌權的,還是未曾崩逝的父皇。
兩個學子為這幾年愈發不太平的邊關各執一詞,吵得不可開交。
一個左手抄著酒瓶,一個右手操著凳子。
都是進了榜的學士,府尹不敢托大,各處踢皮球,最后成了我領著人,替父皇看看去。
遠遠聽見一眾學子吵得臉紅脖子粗。
唯有他眾星捧月,竟是調節得頭頭是道,時不時插兩句嘴。
聽了一人的理后,就若有所思:「始不固本,終必槁落。你主和,有幾分道理。根基不穩,勞民傷財,百姓流離失所,苦不堪言。為君者,的確該多固民生,從長計議。」
被贊賞的學子鼻孔惡狠狠地出氣。
白子渡搖搖折扇,聽了另一人的理,又促狹道:「疑行無名,疑事無功。你主戰,也不錯。畏手畏腳,任憑魚肉,只會助長囂張氣焰。北麓人性情殘暴,長此以往,再不釜底抽薪,必會陷入被動境地,一再被侵犯。
」
另一位學子昂起漲紅的臉。
這群酸腐文人左一句,右一句,情緒激動時唾沫橫飛。
我來時,就正好聽了白子渡這樣一句:
「這天底下的道理,看法不同,爭論不盡,各有各的理。所以白某覺得,說不如做。」
他興致勃勃地挽起袖子,大馬金刀一坐:「真要保家衛國,白某第一個去邊疆,殺北麓。
「諸兄。」
他意氣風發:「誰同往?」
回應他的是我一聲輕笑,和滿座鴉雀無聲。
我領著帶刀侍衛,免了行禮,對他產生了極大興趣。
我笑著說:「你倒是敢說。」
白子渡愣了一下,隨即放下蹺著的腿,正色謙虛道:「白某不敢。
「這世間十分道理,也唯敢道八分罷了。」
又狂又謙,恃才傲物。
我忽然被戳了一下,見他正經神色,心下發癢。
禹城這些年驕奢淫逸,安逸之風盛行。
少年才子,吵來吵去,嘴上黏糊的多。
敢真說話,有真才情的,越來越少。
于是我說:「本宮奉命平亂,人倒是先替本宮勸好了。為表感謝,本宮請你去八仙居如何?」
白子渡看我半晌,臉色微紅道:「公主相邀,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。」
那一日八仙居,我們徹夜暢談。
白相勢大,白子渡身旁也多是捧著他的。
難得的是,他卻不像他幾個兄弟般被捧得太高,所以放浪形骸,沉溺酒色。
反而滿腔意氣,一身風骨。
聊著聊著,我越來越心癢。
天色微曦時,我舒展了懷中常帶的地圖,放在桌上,指尖點在邊疆地帶。
「你有滿腹經綸,同他們那幫只會紙上談兵,風花雪月的攪渾,可惜了。不如同本宮聊聊治國安邦,軍中兵法如何?」
白子渡略一沉吟,欣然應允。
后來,我與他結為知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