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支墨筆一揮，就定了生死：「你貪墨受賄，是準備讓兄弟們餓著肚子上戰場殺敵，還是吃沙子和發霉的糧草？萬死都不足惜！」

一支生死簽被擲在地上，將士們群情激憤。

我不動聲色地掃過，找到了沈棄的位置。

他在最邊緣，毫無存在感。

活的。

會喘氣的。

在一片恭迎將軍的聲音中，無人知曉，我藏在袖子里的手，神經質地顫抖。

直到此時，我才有了重生回來的真切感。

一切都還來得及。

我向前一步，在眾人驚詫的眼光中，踩在了生死簽上。

我問：「查明白了？」

謝瀾連忙起身行禮：「是。」

我坐在主位上：「人放了。」

謝瀾不安地向前兩步：「將軍，此事我已查明……」

我靜靜地看著他。

下一秒，我將滿桌紙筆一掃，噼里啪啦砸了滿地。

謝瀾退后兩步。

一片噤若寒蟬中，我冷聲道：「你是查明白了，還是知曉當中厲害，直接推了個替罪羊出來？」

謝瀾魯莽冒進，不肯放過任何一絲立威的機會。哪怕查出貪墨一事的根源，是朝廷給的糧草本就濫竽充數，他也將錯就錯，樹立威信。

前世此事，我并未明面上插手，只是暗中放了糧草官。

一來我還不想與皇兄撕破臉，總對禹城還有些期望。

二來我的確有意扶持謝瀾，也愿意給他這個立威的機會。

如今，無論哪個，我都不愿。

向誰寄托希望，都不如靠自己。

死過一次后，我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：

既然這世道不公，無能狹隘之輩都可高坐廟堂，我為何不能？

由我，來主持公道。

不自覺散發出的威壓，讓人喘不過氣來。

謝瀾一拜：「屬下不敢。」

我這個角度，分明看見他雙拳攥緊，一雙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我。

似是不明白為何我忽然對他如此嚴苛。

我的手慢慢舉起。

謝瀾抬頭，視線隨著我的手而動。

在他充滿希冀的目光中，我的手掠過他，指向一旁沉默寡言，存在感極低的副軍師。

我說：「沈棄，你來說。」

戴著面具的人驟然被點名，遲疑地抬頭。

那雙始終陰翳的桃花眼，依舊藏在黑暗中。

只聽見他似是被藥過的嗓音極其沙啞：「……臣拙見，不敢多言。」

不敢多言。

誰還記得，數年前，他也曾鮮衣怒馬，滔滔不絕？

我心口酸澀得厲害，指甲幾乎嵌進掌心。

我說：「沒事，你大膽說。」

沈棄斟酌著開口：「吳鐸輾轉跟過幾支軍隊，若是沒點眼色，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，也走不到將軍手底下。戰事將近，他再愚蠢，也不至于在這個節骨眼，用命貪財。」

我對謝瀾道：「這麼簡單的道理，你不懂？」

他對上我洞悉一切的雙眼，不自覺地驚出一身冷汗。

我意有所指：「還有一點。本將以為，貪財好賄，其性尚小，不敬不馴，才其心可誅。

「你太急了。

「鼓動軍心，冒進貪權。」

我淡淡道：「就去跟沈軍師好好學學吧，磨磨心性。」

沈棄微微一愣。

謝瀾更是膝行兩步：「將軍，今日是屬下僭越了。但攻打雁樓一事，屬下還要跟進，您不能……」

「我能。」

我撇開他拽住我袍角的手，平靜道：「謝瀾，你找死？」

話音剛落，常虎的槍便壓在了他咽喉上。

常虎幸災樂禍道：「還沒告訴你呢，攻打雁樓一事，將軍準備交給沈軍師了。

」

謝瀾急了。

他不顧頸間長槍，掙扎著要跟上我。

我卻已經帶著發愣的沈棄走遠了。

4

我帶著沈棄，在軍營內隨意走了走。

他走得很慢，一條腿是跛的，為了跟上我，出了大力氣。

青銅面具下，很快出了一層細微的汗。

風迎面而來，微涼清爽。

我愜意地挑了個石頭堆坐下，隨手拔了根草，在指尖靈活地編弄：「沈軍師，本將有意將攻打雁樓關一事交給你，你敢是不敢？」

沈棄沉默半晌。

良久，他說：「承蒙將軍信任，只是沈某不曾領過如此重任，不知將軍為何選……」

我瞇眼：「別說客套話。」

「敢。」

我指尖停下。

掌中擺著一個活靈活現的草螞蚱。

我望著遠處的夕陽，說：「沈棄，」

「我有一個故人，比你自信張揚得多。只是奇怪了，我總覺得，你和他有幾分相像。你說，會不會很早之前，我們就見過？」

沈棄徑直否認：「永和元年，將軍于邊疆救了屬下。救命之恩，沒齒難忘。」

意料之中的答案。

我輕笑：「所以僅僅為了這救命之恩，你什麼都肯做，哪怕賠了性命進去？」

沈棄眼底有一絲慌亂。

他干澀道：「士為知己者死。」

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

他有自己的心思。

起碼此時此刻，我還不愿逼他。

所以我將草螞蚱一拋，看著那弧線，笑道：「誰知道哪一日，軍師會不會為悅己者死？」

吧嗒。

草螞蚱落了地。

一如多年前禹城那個盛夏里，嘰嘰喳喳落在我身邊的人。

靜悄悄的傍晚，只有沈棄跳得飛快的心臟聲，咚咚又咚咚。

下一陣風起之前，我聽見他小聲說：

「——會。」

5

逗了沈棄一會，我便將人放回去了。

我則是繞路去了山上，抄錄了一份雁樓關地形，將前世一些細節標注，減少傷亡。

再回到帳中時，已經明月高懸。

更深露重，我剛掀開帳簾，便覺不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