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賞識一個馬奴。
他年輕、俊朗、野性十足,說來日必報公主知遇之恩。
謝瀾的確兌現了承諾,卻是將我砍手斷足,送給皇兄,當作平步青云的籌碼。
絕望之際,唯有一直不起眼的軍師,趁亂割了我的喉嚨。
他顫抖著擁我入懷:「公主一生傲骨,可殺,絕不可辱。」
我不明白他為何愿意同我赴死。
直到他的面具跌落,我看見了那張本該埋葬在五年前的臉。
——謝瀾只得了他三分神似。
我飲恨而終,再睜眼,重生到了扶持謝瀾那天。
1
暗室。
陰暗、潮濕,密不透光。
我閉著眼睛,忍著一陣陣從傷口處泛起的劇痛。
手足之處的斷面光滑平整,被紗布包裹著還洇出血來。
偶爾還有蟲蟻爬過的酸麻感。
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,驟然得見的陽光覆在眼皮上,晃得我眼前一片澄紅。
我壓低了喘息聲:「省省工夫吧,無可奉告。」
謝瀾將我砍手斷足,集結兵將押送我回禹城時,用的罪名是叛國。
皇兄大喜過望,想看我折斷一身傲骨,親口承認莫須有的叛國之罪,徹底釘在恥辱柱上。
可我淪落至此,也不曾松口,惹得小人得志的皇兄,十分不快。
他用盡手段日夜磨我,一日日派人來刑訊我。
在我承認叛國前,不肯讓我輕易死去。
所以當我頸間一涼,血線飆濺時,我甚至還有些遲鈍。
我費力地睜開眼睛,望進來人面具下的一雙桃花眼里。
有痛苦、絕望、不舍,和決絕。
他聲音沙啞,蹲下身來,擁我入懷,替我遮住刺目的光:「我來晚了。」
懷抱并不牢靠。
他雙腿發顫,渾身上下都是皮肉外翻的傷口。
下一刻,來人毫不猶豫,手中尖刀掉轉,對準他自己,于心口狠狠沒入。
血腥味蔓延。
我用了太多藥的腦子,在這剎那間,清明片刻。
我認得這個人。
沈棄。
是永和元年,我在邊疆隨手救下的跛腳小乞丐。
剛救下來時蓬頭垢面看不清臉,再之后就一直戴著青銅面具,沉默寡言。
因獻策有功,頭腦好用,幾經周折,成了我的幕僚軍師。
無功無過,不怎麼起眼。
今日卻不聲不響,做了這麼大件事。
我被割斷的喉管嗬嗬冒著血沫。
我艱難地問:「為何?」
為何你愿意同我赴死?
他的臉色灰敗下去。
門外腳步聲紛雜,還有謝瀾又驚又怒的吼聲:「幾個廢物,還能讓個瘸子闖進去!」
一片嘈雜聲中,他嗆出幾口血,顫抖著說:「公主一生傲骨……可殺,絕不可辱。」
斷斷續續一句話,耗光了他所有力氣。
形狀好看的桃花眼,死氣沉沉,失去了最后光亮。
在謝瀾帶著人破門而入,我斷氣之前,不知從哪爆發出來的力量,用力一扯——
青銅面具滾落在地。
我看見了那張只會出現在夢里,年少時朝思暮想的臉。
不同的是,他不再是當年驚艷絕倫,明艷張揚的禹城少年。
一道刀疤從眉骨處裂向臉頰,左眼眼角之下,黥面刺「賊」。
我如遭雷擊,只覺得渾身上下血液倒流,既荒唐又悲涼。
謝瀾疾馳而至的驚慌,和捂住我頸間傷口的失措,都漸漸模糊。
生命的最后一刻,我無比悲哀地想:
這荒唐結局,難道就是我一生金戈鐵馬,戰功赫赫的回報嗎?
2
再睜開眼睛時,依舊有強光刺目。
我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,忽然意識到了什麼,瞳孔微縮。
我看向完好無損的手。
這一雙手,不似尋常閨秀貴女,丹蔻添香。
反而槍繭遍布,纖長有力。
我驚疑不定地再看向身下。
完好無損,勁瘦有力的腿。
絳紅甲胄裹得嚴嚴實實。
這分明是我領兵時的穿著。
我是大安朝,史無前例掛帥出征的公主。
皇兄仰仗我,蠻族畏懼我。
當年天塹關口一戰,一人一劍,萬人陣前。
千軍萬馬避紅袍。
故有戲言,稱我為紅袍將軍。
再次想起來,恍如隔世。
從不可置信到狂喜,我喃喃自語:「賊老天,你也可憐我,半生糊涂嗎?」
「什麼圖?」
掀簾而入的副將撓了撓頭:「將軍是要再看看沙圖嗎?」
我抬眸:「沙圖?」
「是。」
副將是個直腸子,憤憤不平:「一個馬奴獻的策,他懂個屁啊?」
我撫過案上軍情,略一沉吟,確定了重生回來的時間點。
永和三年,北麓大舉來犯,雙方屯兵于雁樓。
謝瀾獻計,在此戰中一戰成名。
「攻打雁樓關一事,先按下來。」
副將眼前一亮:「末將這就去辦。」
我看著眼前憨厚耿直的副將,回想起他為救我,千里奔襲伸冤,慘遭萬箭穿心的結局,眼前一酸。
我帶出來的兵將,便是我的家人兄弟。
我前世無時無刻不在后悔,牽累了他們。
「常虎。」
我開口,眸光銳利:「糧草官貪墨一案,是不是在今日清算?」
「將軍不是交給那小白臉處理了嗎?」
我起身:「改主意了。」
直到我大步流星地前往校場,常虎才一拍腦門一溜煙跟上:「將軍,那您要交給誰啊?」
3
校場黑壓壓一片人。
關乎吃飯的事情,兵士們都神色怨懟。
為首的正是謝瀾。
他被幾個小兵簇擁,長袖玲瓏,哪里還有半分之前落魄馬奴的模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