恐怕早就知道了我并非他的孩子。
這樣的日子過了近一年。
他身子好的差不多了,帶著幾個人來見我。
他說這幾人可用,是他給我留的純臣。
我點頭應是,只等他說出未盡之言。
果然,他道:「臣已老矣,不能復治,愿乞骸骨。」
我允了。
那日我站在城樓上看他的背影,只覺得有幾分蕭條,又有幾分輕快。
后來一日晨起手底下的人來報說,他去了我和娘的小院,待了幾日就下江南了。
挺好的,挺好的。
侍女扶著我起身梳洗,為我推開了門。
我乘著步輦晃晃悠悠向前,小皇帝站在金鑾殿后等我。
「走吧。」我對他伸手。
旭日東升,我面前是群臣叩拜,身后是建極綏猷。
從此山河安定,四海昌平。
番外 1.
我叫楚婧,是大淵人。
其實我覺得奇怪,為什麼我是大淵人,不是金敖人。
因為我母親是金敖人,父親是大淵人。
我也覺得奇怪,為什麼我姓楚,不姓姬。
我覺得姬比楚好聽。
這一切的事都沒有答案。
若硬是要問,那只能說,這世道本就如此。
我這一生,過得顛沛流離。
我母親是金敖第一花,有個大淵的王族一擲萬金,為她贖了身帶回大淵。
后來我娘有了我。
我五歲那年,她被我爹的繼室夫人打死了。
她說我娘是最下賤的種,是只會勾引人的母狗。
她罵的有多難聽就有多惶恐。
傍晚爹回來,我分明看見了夫人眼里的驚惶,可我爹什麼都沒說。
他只道:「厚葬了吧。」
他的夫人嘗到了甜頭,扭頭看向了我。
我知道自己不能待了,連夜逃了出去。
五歲,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走在街上。
路過了一家門前,那家人深夜還沒睡,里頭有個女子溫柔的聲音,她說:「景兒,咱去放花燈吧,娘終于糊好了一個!」
她們開門看見了門口的我。
那個孩子和我長得好像。
連她娘都愣住了。
她蹲下來問我:「這個……世上的另一個景兒,你家大人呢?」
我沒忍住嚎啕大哭, 她倆到底沒放了花燈, 把我帶回去哄了半宿。
那個女人給了我吃的喝的,還給了我衣裳。
我趁他們不注意走了。
那幾年啊……我和野狗搶食,輾轉做過丫鬟醫女, 甚至偷了別人的錢袋子被痛打一頓。
我什麼都敢做,唯獨不敢回王府。
我跟著商隊一路到了金敖, 被這邊的人收留,也是這時我才知道,原來我娘根本不是個被賣到花樓的女子。
她是金敖九公主。
金敖附屬大淵多年, 老皇帝想搏個出路, 算好了大淵皇子的路,把我娘送去了花樓等他。
從來只賣藝不賣身的花樓頭牌,把自己的初夜給了大淵的皇子。
我娘勾著他荒唐,多年一直得他盛寵。
可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娘。
他們覺得娘是青樓女子, 可我娘明明是公主。
我恨的……我恨的……
我恨的無濟于事。
我也做起了花樓女子。
那年我十九, 在花樓里成了頭牌仙女,結識了金敖權貴。
花樓里的女子一茬又一茬, 我卻做了六年的頭牌, 稱作金敖第一絕色。
二十五歲時,我爬上了自己親舅舅的床榻。
因為我知道, 他缺人送去大淵。
我被送來大淵做了皇帝的替身, 路上經過五歲那夜的小院子時,我下車去看。
里面空無一人。
沿路打聽, 才知道這家的女主人已經沒了,小孩被送進了宮。
我要做的就是她的替身。
宮里的人都看不起我。
他們說我下賤, 說我臟。
可這本也不是我想要的樣子。
是這世道……是這世道一刀一刀地把我刻成了這副模樣啊!
我恨極了這世道!我恨極了身不由己,我恨極了皇帝那句:「不過是個女人。」
這爛天爛地……這爛天爛地,我要撕了他撕了他!
我勾著皇帝又勾著金敖, 每日走在刀尖, 算得上如履薄冰。
可季景醒了。
她長大了也和我好像。
不只是臉。
我想知道她能走到哪一步。
坦白身份那日,她好像很不解為什麼我最后只想做個太后。
因為我其實連太后都不想做。
我想自由。
想選擇。
想控制自己的命。
一切塵埃落定那日, 我說把我的骨灰撒進海里, 她答應了。
可她食言了。
她沒殺我, 把我留在了宮里。
我倆真的很會吵。
一天能從早掐到晚, 從晚上試吃炙羊肉還是腌篤鮮, 吵的是通國券還是歸統錢莊。
我問她為什麼。
她說:「只因似是故人來。」
笑死了, 忘了我這麼久剛想起來罷了, 還要說句詩。
季景真的很厲害。
她登基那日三十二,我在角落看著。
心想:下輩子能活成這樣就好了。
「楚氏楚婧,鏟奸佞、親百姓,有功之付諸……」
她好像念了我的名字?
「特賜姬姓, 封燕王。」
忘了說, 金敖被她打下來了, 姬姓成了貴族姓。
這一年我也三十二,做了燕王。
我倆依然從早吵到晚。
可事事沒吵出個結果,她就走了。
季景的身子太差啦……她熬干了精力, 將將四十就沒了。
她養大的那個小皇帝繼位了。
她沒的時候這孩子哭得快暈過去了,繼位后問我說:「您……要和我再吵吵嗎?」
我給了他一個腦瓜嘣就走了。
剩下的日子,我要去看看了。
看看她治理的人間。
(全文完)
作者署名:雨山不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