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又解了自己的寢衣,坦誠相見,融進他的懷里。
他覺得不妥,正要說什麼,被娘子以吻封緘。
夫妻十一載,他從沒辦法拒絕她。
她的腰肢纖弱,一掐即斷。他的動作輕柔繾綣。
最后的時刻,娘子的身體震顫著繃緊了,指甲深深陷進他的背里。
電光石火落幕,沈硯白伏在娘子身上,捧著她的面頰,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。
一如十九歲的,笨嘴拙舌的,沈家小郎君。
那竟是十一年前了。他在陸府前站了十幾日,求娶十六歲鮮妍明媚的她。
她穿過斜風細雨,與他并肩,含淚帶笑,搖著他的袖角嬌嗔,「你是想說,塵舒,我心悅你,我要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。喏,說來聽聽。」
不是說好一生一世一雙人嗎。
他驀地明白了,她的溫熱肌膚,悱惻唇舌,婉轉迎合,都匯成一句,再見。
她臥病以來,沈硯白在她面前總假作不憂不懼。可此刻,他的淚,他的懼,他的痛,奪眶而出,再藏不住。
他的淚落在娘子枯瘦的面頰上,她被灼痛了,勉力抬手為他拭淚,卻越拭越多。
她的聲音如細軟初雪,日光一舐,便融化無蹤,「夫君,慢慢會好的。」
他哽咽著拼命搖頭,「不要。」
最后,娘子力盡神危,枕著他的手臂睡去。他不敢下床,更不愿哭出聲,生生在自己手臂上咬出一個滲著血的齒印來。
他還有嵐兒。他甚至有些懷疑,她早就料到了這樣一天,特意留下嵐兒,把他牽絆在這世上。
兩日后,娘子終于緩緩睜開眼睛。沈硯白踉蹌撲到床前,「娘子?」
娘子神情恍惚,「渴。」
他喜出望外,又提心吊膽,這莫非是回光返照。
娘子就著他的手飲了水,竟又喝了小半碗粥。
最后,伸個懶腰,皺著眉,困惑地上下打量沈硯白。
「姐夫?」
沈硯白手里的粥碗落到地上。
其實,她對他坦誠解釋過。
十一年前,陸府門前,他求娶十六歲鮮妍明媚的她,「此番既輪到我招惹你,便不會丟開手。」
她的眸光突然黯淡下去,「硯白哥哥,有件事情,前些日子我才知道,這才冷待你的。」
「我啊,有個怪病。」
「我曾有個孿生妹妹,陸塵落。雖然她性子與我迥異,跳脫活潑些,可我們從小親厚。五歲那年,我貪玩,避開爹娘,帶落落游湖。她落水受了寒,高燒不退,沒幾天就……去了。」
「若非因為我,她不會出事。阿爹阿娘不怪我,可我沒法放過自己,生了心結。」
「我七歲時,有段時間,非說自己是落落。醫生說,是因為我愧疚心痛,才想象出了一個落落。過了幾日,我神志清明了,阿爹阿娘卻嚇壞了。」
「我這怪病,再沒犯過。可是,現在雖無妨,或有一天,落落會取代我,我怕我……不識得你了。」
她一番解釋,手指絞著衣角,「我這樣......對你不公平。」
沈硯白正色道,「塵舒,我不要什麼公平。無論落落還是塵舒,你都是你,對嗎?」
「對,都是我。」
「只要是你,怎樣都好。」
果然,娘子說,自己是落落。
她忘了汐兒早殤,忘了父母過世,忘了沈陸兩家的羈絆,忘了令她病入膏肓的種種心結。
也忘了,他和她十一年相依相伴,忘了她是嵐兒的娘親。
她日漸康復,看他的眼神,卻一直困惑冷漠。
沈硯白由衷感恩,上天并未奪走她。
可是,上天也同他開了一個詭異殘忍的玩笑。
沈硯白耐心等娘子記起來。一天,兩天,一月,兩月,她依舊不記得。
他給她講,他們在世事沉浮中不離不棄的相伴。
他說,你不是落落,你沒有姐姐。你是陸塵舒,是我的娘子。
她堅定搖頭,「姐夫,你騙人。」
他強忍蝕骨之痛,講起汐兒。她抖若篩糠,捂著耳朵尖叫。
他最怕見她哀慟,不敢再提。
更怕的是,若她憶起過往,會不會依然了無生念,油盡燈枯?
他打了個寒戰。他曾眼睜睜看她病入膏肓,卻無能為力。這絕望痛楚,他再承受不起。
她病愈之后,高臥閑行,畫船載酒,常常笑靨燦然。
這樣也好。
自從八年前沈硯白入了詔獄,她就再也不曾笑得這樣暢快。從前,她即便眉眼彎彎,也覆著蒙蒙愁緒。
她在府上作威作福,夜半翻墻出府逛花樓,打扮得花枝招展珠翠滿頭。
他寵溺她,甘之如飴。
她摯愛他許多年,假以時日,總會重新愛上他。
哪怕,漫長余生,他和她的繾綣過往,只有他一個人記著。
只要是她,只要她歡喜,只要他能陪伴她,怎樣都好。
可她偏偏喜歡上了旁人。
聽聞她撩撥陳太醫,沈硯白狠狠摔了一方端硯。
她那些拙劣又似曾相識的伎倆,又令他啞然失笑。即使從頭來過,她仍與當年稚拙的陸小姐如出一轍。
就連她喜歡的人,陳頤知,也像當年端方守禮的沈家小郎君。
沈硯白當然不肯放手。可她堅韌如斯。恰如當年,她不惜拂逆父母,也要嫁與他。
堅韌,且殘忍。他醉酒那夜,她一身荼白,溫柔喚他,「夫君。」
不是姐夫,是夫君啊。
他日日夜夜企盼這一聲久違的夫君。
希望熊熊燃起又被猝然撲滅,他眼前一黑,咳出一口鮮血。
再后來,她要隨陳頤知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