結果,待到成禮時,他忘了幾樣禮數,竟還要靠新晉的沈少夫人提點。
因為,他的視線每每被她的纁紅蓋頭攫住。思及她是自己的娘子,便大腦空白,心跳加速。
到了洞房花燭夜,娘子卻無法提點了。
紙上得來終覺淺,二人都不得章法。
娘子連連呼痛,還咬著嘴唇流了幾滴眼淚。沈公子初次躬行,只堅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,氣喘吁吁,繳械投降。
好在,沈硯白自小勤奮刻苦。三更時分,他朦朧醒來,看著娘子的一點絳唇,盈潤如玉的香肩,肚兜的胭脂色細帶,忍不住把唇貼了上去。
娘子辛勞一日,睡得迷糊,半合著眼睛,「嗯?」
沈硯白輕輕捏了捏娘子春桃一樣的面頰,正色道:「娘子,業精于勤,荒于嬉。」
他如此慨然正氣,娘子愣了一下才會意,臉紅了,把鼻尖埋進夫君的頸窩里,「登徒子。」
沈硯白醉倒在娘子唇邊的笑窩里,焚膏繼晷,夙夜匪懈。
三朝回門,娘子選了件高領的春衫。沈硯白竊以為,娘子羞澀的神情頗可愛。
這花影坐前移,流光相皎潔的良辰美景,只有短短三年。
三年后的一個蕭瑟秋日。詔獄里逼仄陰濕。膿血的腐敗氣息和皮肉的焦煳味道混作一處。
陸塵舒揮手趕走眼前盤旋的小蟲。昏黃的燈光下,她踉踉蹌蹌地走過一間間牢房,終于覓得夫君。
沈硯白了無生氣地伏在一垛顏色不明的稻草上。他剛受過三十廷杖,雙股鮮血淋漓,皮開肉綻。幾只碩大的綠豆蠅叮在他的血肉上。
陸塵舒隔著手腕粗的鐵柵,揮手趕了蒼蠅,牽了他的手,「夫君,醒醒。
」
他的睫毛顫了一下。
她解了自己的大氅,覆在他身上。毛極輕軟,可碰到沈硯白的傷口,他仍全身一顫。
她撫上他的面頰,「硯白哥哥,醒醒。」
沈硯白拼命睜開眼,模糊的光影良久才凝成她的面容。她臉色蒼白,可衣飾鬢發仍一絲不亂。
受刑以來,沈硯白不知時辰,不知晨昏。神思昏沉中,他的眼前漸次閃過,廷杖之下沒了聲息的父親,觀刑的陸相晦暗的神情,還有,她。
獄卒的聲音傳來,「陸小姐。」
陸小姐,這是她待字閨中時的稱呼。不是沈少夫人。
他是罪臣之子。罪名雖未定,前程卻已斷。最好的結局,是街巷田間了此余生。她,仍是陸相的掌上明珠,雖嫁了他,或是嫁過他,不過才十九歲,韶華婉妍。
他想問,她可曾算計過他和沈家。可問了,又如何?
若她說沒有,他肯信嗎?能信嗎?
若她說有呢。
他還想問,父親含冤而逝,為何要留得他沈硯白一口氣在。
何苦。
他發著高燒,耳鼻咽喉里都似梗著火炭。她與獄卒的對話,他聽不真切。
最后,她尖利了聲音,他才完整聽得幾句,「你們若敢傷我夫君,便踏著我的尸體過去。若傷了我陸塵舒,我保你,和你背后的人,明日人頭落地。」
相識五年,夫妻三載,她從不曾如此疾言厲色。
獄卒腳步漸遠。她冰涼的手又回到他的面頰。
他費力地抬眸望進她猩紅的雙眼,「你走吧。」
「我不走。」
他沒來由地想起,三年前,那個疏陽卻微雨的午后,他長立陸府前求親。她穿過斜風細雨,為他撐傘,要他回去。
他也如此說,「我不走。
」
焚琴煮鶴。柳花桃花半委泥。
他每出一聲,喉嚨胸口都是撕裂的痛,「你是陸家人。」
她的胸膛起伏一陣,但咬緊牙關沒有哭,「我既是你的妻,便也是沈家人。」
「父親所謀,我并不知情。沒犯過的錯,我不認。我只錯在,護不住你周全。」
她的拇指指腹輕輕拂過他的顴骨。仍是熟悉的甘松香。
「你我既有白頭之約,即使黃土枯骨,你在哪里,我便在哪里。」
「我知道你恨陸家,恨我。陸家欠你的,我并不能補償萬一。」
「可是,你要活著,才有來日。」
自小柔弱畏寒的她坐在污穢冰冷的青磚地上陪了他一夜。
她隔著鐵欄,牙關打著戰,逼著他說話,與他一道背了三套琴譜,和了一回詩,還下了兩局默棋。每當他要合上眼,都被她搖醒。
三更時,來了個醫生,草草上了傷藥。
鬼使神差地,沈硯白全都乖乖從命。
窗外泛起魚肚白的時候,沈硯白終于想通,原來自己是想活的。
沈硯白后來的記憶都是錯亂混沌的。
圣旨下,流放南境麓郡。
醫生說,若要保他雙腿,要剜去腐肉,再上傷藥。
她的手抓著他的小臂,突然收緊了。
他受廷杖時不肯呼痛,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臂。滲著血的牙印,被她一抓,鉆心的疼,他卻沒掙開。
他說:「你先出去。」
她哪受得住這個。
她松了手,欲起身,右膝撞在床沿沉悶一響。她撐著床沿踉蹌移步,出了屋。
他在一刀刀剝皮削骨的劇痛里反復昏厥又醒來。
他要活著,才有來日。
不知幾許日升月沉,沈硯白再醒來時,陸塵舒正靠在床邊睡著,牽著他的手,額頭抵在他的手背上。
他將手抽出來,她猛地抬起頭。她憔悴得可憐,顯得眼睛極大,三分悲戚,三分驚喜,三分怔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