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沒偷!我沒偷!!」
豐登哀嚎著、爬行著,內臟與腸子拖在身后,仿佛毛筆毫子一樣,在地上描出了一幅狂亂的草書。
「我沒偷、我沒偷……」
他不停地掙扎,不停喊、不停爬,一點沒有斷氣的意思,像一截起舞的蚯蚓。圍觀人群連同李浩存在內,都看得呆若木雞、面色慘白,誰也沒注意到——豐登的下半截身子抽搐了一會兒后,竟顫巍巍站了起來。
豐登的上半身第一個發現了這件事,他調轉方向,在人群混亂的尖叫聲中,欣喜若狂地朝那邊爬去。
「我沒偷、我沒偷!我死不了、死不了!哈哈哈哈!」
李浩存拿起刀,截過去,手起刀落,將他的頭整個剁下。
他的頭骨碌碌滾到一旁,身體顫了幾顫以后,也不動了。
可是,還沒結束。
豐登的三邊身體突然同時痙攣起來,從斷口處猛地噴濺出大量灰白色的絲狀物體,那些細如毛發的菌絲飛快地絞合成形,開始用以恐怖的速度增生出大量肌肉、肢體與器官。
從他下半截身子的斷口,開始抽生出脊椎——可并非一條,而是好幾條,在狹窄的骨盆腔里如同蜈蚣般糾纏與擠斗著,血肉順著那幾條脊椎歪扭無序、臃腫堆疊地亂長。
他沒了頭的上截半身子,則開始從腹部斷口長出狂舞亂蹬的各式下肢,男人的、女人的、豬狗的、牛羊的,以及各種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畸異腿肢,可那些肢體都稚嫩短小得如同初生的嬰兒或幼崽,且互相傾軋踩絆,根本無法站起來,只能像魚一般在地面拍打撅動。
他的頸部斷口也開始長出頭部——同樣亦是嬰兒與幼崽的稚嫩頭部,只不過更加混沌失序,所有的器官與組織都徹底失去了界線,你我不分地絞在一起,形成一團不斷脹大著的、千口萬目的恐怖頭瘤。
發出此起彼伏、混亂恐怖至極的尖嘯。
至于他的頭——從他頭部的脖頸斷口也長出了細小密集的腿肢,就像運送食物的蟻群一樣,托著他的頭,穿過尖叫逃竄的觀眾,朝著被恐懼釘在原地的年嘉禾拼命爬去。
「我沒偷,沒偷。」
豐登的頭停在年嘉禾腳下。
「本來就是我們的、長生不老、我沒偷……」
他的頭翻來覆去地喃道。
「放火燒、放火燒!!」
身后的李浩存在大喊。
年嘉禾抬起頭,看見士兵們正朝掙扎著的下半身與上半身潑油,然后引火點燃,那兩截身子在烈焰中撲騰、翻滾,幼稚的肢體向天空竭力招展。
他低下頭,看向豐登的頭。
豐登的頭悲哀地望著他,嘴角勾起絕望的笑。
「我沒偷,哥,我沒偷。」
年嘉禾閉上眼,淚珠止不住地順著臉滑落。
「你沒偷……你沒偷。」
李浩存快步走過來,一刀戳穿了豐登的頭,后面的士兵緊跟著澆上油,點火。
良久,年嘉禾睜開眼,只看見地上一顆焦黑的頭。
豐登死了。
9
他撞回家中,倒在床上,天昏地暗地哭,歇斯底里地笑。不知過了多久,才沉沉睡去,醒來時,發現喜穗就坐在床旁邊。
「對不起,嘉禾,我沒料到會變成這樣。我也無法預料這些,我——」
「我會怎麼死?」
年嘉禾打斷她的話,有氣無力地問。
「這村子,最后會怎樣?」
喜穗沉默了半晌,慢慢站起身。
「你好好休息吧,嘉禾,別多想了。」
「別擔心,一切就快完事了。」
「我已經和他商量好了。」
——他是指誰?
他本欲如此問,但困意復又襲來,再次昏昏睡去。
時間繼續無聲地流逝。
外邊的樣子變得一天比一天恢詭、怪奇。
天空漂泊著金色的虹霞,淡薄血霧氤氳在巷道與田埂之間。
村里依然能看見搖晃著的村民,在血霧間蹣跚跛行,發出意味不明的濁聲。他們的面目早已渾濁不清,臉上不停流著蠟淚般的油脂。時不時,就會有人噗滋一聲當街爆開,徹底融成一灘灰白色的肉泥,在地面流淌、凝結。其他人亦無多少反應,只是無神地跛行著。
肉泥與肉瘤已經占據了整個村子,它們淤在路邊,黏在墻壁上、攀在枯樹枝頭,漫流、孳生、淤積、滴落,里面混合著各種尚未完全溶解的面目與肢體,在金色霞光的映照下不斷蠕動。
與他在許久前的那個噩夢中所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。
有一天,他甚至在某面墻上看到了大舅和大舅媽半溶解的臉——他們是躲在了哪,又何時挪到了這兒?年嘉禾已無心去追究。
他依然杵著棍,背著鋤頭出門,避開那些跛行的活尸與淤積的肉泥。
找蛇、找水。
他知道這樣做已經毫無意義。
但他依然日復一日地出門。
只是想逃避這不斷腐爛與溶解的村莊而已。
差不多半個月后的一天,門外傳來敲門聲,他走過去打開門一看,是李浩存的手下。
那手下臉上的「蠟淚」現象也已經很嚴重了,五官糊成一團,他用模糊不清的濁聲說:「大哥……找你去……」
年嘉禾默默點頭,跟著那手下穿過紅霧彌漫的村子,來到觀音廟。
他跨過山門,走了幾步,卻發現身旁的手下沒跟上,便疑惑地轉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