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、你說些什麼,秀才?你怎麼看清的?洋人拿放大鏡都看不清,你怎麼可能看得清?」
「我真的看清了,不止月亮,這銀河、這宇宙,我都看清了。那歲星所在的位置,根本就沒有什麼星君,只有一顆五彩斑斕的大球,那球上還有一顆好大、好大的眼睛,盯得我快要發瘋!」
「更沒有啥紫微、文曲,都只不過是亮一點的星星而已,除此之外,就只有黑咕隆咚、啥都沒有的空虛。啊啊……竟然是這副模樣的,這天上竟然是這幅模樣的!太絕望了……啊啊……太冷酷了!」
孟秀才說著,慢慢轉回頭。
他的臉讓年嘉禾的全身被恐懼徹底扼住。
那張臉上已經沒有其他五官了。
如同剝開的石榴一般,整個頭部密密麻麻地擁擠著上百顆眼珠,每一顆眼珠或者說「果粒」,都飽滿潤澤得驚人,在那顆腫脹的頭上雜亂無序地蠕動、眨動著。
眼珠甚至已經蔓延至他的身體,連污穢破爛的長衫上都攀附滿了難以計數的簇生眼球。
他已經徹底被眼球給奪舍了。
身后士卒的尖叫終于拉回了年嘉禾的心神,也激活他的雙腿,他轉過身,與那名士卒一起魂飛魄散地朝山下跑去,在濕滑陰幽的山路上不停跌倒、翻滾,幾乎是以滾的方式逃下了山。
士卒腳不沾地的朝觀音廟的方向逃去了,而年嘉禾剛欲繼續逃,又一陣凄厲的慘叫從另一個方向傳來。
他回頭看去,是跟著二舅的另一名士兵。
那士兵同樣屁滾尿流地倉皇逃竄著,逃到年嘉禾身邊后,語不成句、支離破碎地大喊:
「那、那老嫗!她兒子!怪、怪物——!牙、牙齒!噫呀啊啊啊!!」
「什、什麼?二舅奶怎麼了?!」
士兵沒有再回答他,沒命地朝觀音廟方向逃去了。
年嘉禾支起幾乎已經不受控制的雙腿,往士兵逃來的方向踉蹌走去。
轉過一個彎后,他抬頭向上望。
二舅奶家的老屋孤零零地立在山坡高地,屋門洞開,門內是徹底的漆黑與寂靜,沒有絲毫光亮與聲音。
「二、二舅奶!」
「二舅?!」
他站在坡下,鼓足勇氣大喊。
片刻后,門內的漆黑翻攪著,漣漪般蕩開,二舅的臉從黑暗中一點點剝離,慢慢往門口挪來。
他滿臉鮮血,仿佛剛進行了一場屠殺。眼瞼半垂著,面色死灰無神。
「二舅!你、你干了什麼?!你、你把二舅奶怎樣了?!」
二舅的臉沒有回答,只是寂靜無聲地朝門口勻速移動,年嘉禾也逐漸發現那張臉的更多異樣,連忙后退兩步。
——他的臉為什麼離地面那麼近?
那臉幾乎是貼著地面滑行的。
他是爬著走出來的嗎?
就算如此,那張臉的角度也十分奇怪,而且他的脖子往下是一片漆黑,什麼也看不到。
隨著離光亮越來越近,臉后面的黑暗蠕動著,逐漸描出了一個畸怪的輪廓。
那是一只四足著地的枯瘦野獸。
年嘉禾再往后倒退幾步。
二舅的臉……準確說,他被咬斷的頭顱,終于完全探出了門外。叼著他頭顱的野獸也終于在月光下展露崢嶸全貌。
那是二舅奶。
至少曾經是。
她的雙臂與雙腿變成了頎長多毛、鮮血淋漓的四足,腳趾與手指變成刀鋒狀的利爪,呼吸變成野獸的饑餓咕嚕。
她的身形漲大了近一倍,讓本就枯瘦的身體變得更加瘦骨嶙峋,在肋骨幾乎戳出身體的崎嶇脊背上,她還披了條襤褸怪異的「披風」,年嘉禾定睛看了一眼,才恐懼萬分地發現,那不是披風——而是身體變異時被撐破的皮膚。
她變成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無皮野獸。
最恐怖的地方是嘴巴。
她畸變的嘴中塞滿了尖牙。
千百顆森寒鋒利、交錯叢生的血腥利齒,將豁開至腦后的恐怖口器都撐得滿滿當當。
年嘉禾突然想起不久之前聽到的話。
「我就想再長出一副好牙來,等那畜生再來了,咬死他!」
她終于有了牙齒。
終于得償所愿了。
二舅奶化作的野獸吐掉二舅的頭,一邊從腹中發出可怖的咕嚕聲,一邊慢條斯理朝他踱了過來。
年嘉禾轉過身,跌跌撞撞地逃跑,野獸立即咆哮著追了過來。他的腿已經沉重得有如灌鉛——而且就算體力正常,天生殘疾的雙腿怎可能跑過四條腿的野獸?很快,他就聽到了近在咫尺的嘶吼聲,以及舔至后頸的腥熱氣息。
野獸將年嘉禾撲倒在地,把畸變到極致的恐怖口器在他面前一層層豁開。
他看到了交錯、嵌套、翻滾著的,仿佛絞肉機一般的無數血齒。
他絕望地閉眼等死,但頭頂突然掠過一記破空聲,然后是野獸的哀聲嚎叫。
年嘉禾睜開眼,爬起身,發現前方道路亮著無數火把,為首的壯漢正彎弓搭箭。
是李浩存和他的部隊。
野獸凄厲咆哮著,咬斷扎進肩頭的箭,高高躍起,跳上旁邊的山坡,再攀上一棵枯樹,躲開了李浩存的箭。
它在枯枝與枯枝間靈巧地翻騰,利用樹與地形躲開如雨的箭矢,快速逼近李浩存的部隊,然后從一棵朽木凌空跳下,撲倒了其中一名士兵,張開血盆大口就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