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
我在夫君的床底下,看到了自己的尸體。
我沉默,旋即顫巍巍抬眸,正巧撞上譚弈好整以暇的神情,與他面面相覷。
他托腮,倚在床邊溫柔看著我,眼睛亮亮的,像透過水底看太陽,五光十色暈染開來。
抬頭是他那雙桃花眼,瀲滟水光;低頭是我的臉,了無生氣。
他聲音依舊是一以貫之的笑意,尾音慵懶,帶著幾分惋惜:
「萋萋,你怎麼這麼早就發現了呀。」
我沒說話,他嘆了口氣,慢悠悠抽出床邊的匕首。
那匕首我也見了無數次,跟他本人一樣。明明是用來殺人的,卻勾金鑲玉,生怕別人看不出有多金貴。
大概是我的神情太過平靜,他反倒有些詫異,動作都遲緩了些:「萋萋,你就沒什麼想說的嗎?」
我看著刀刃沒入心口,胸腔被血填滿,一瞬間因為這切實的疼痛而有些恍惚。
全身的力氣逐漸渙散,我咽下喉頭那口血,陡然緊緊攥住他的手。
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話,看到我真誠到顯得滑稽的神情,會不會覺得可笑。
但我還是那樣認真地問他:「侯爺,這麼多次的輪回里,你可曾真心珍惜過我?」
他的唇瓣一開一合,如同水波,似乎在說些什麼,而我卻一點都聽不清了,旋即墜入無邊黑暗。
我的名字叫做殷萋萋。
芳草萋萋鸚鵡洲的那個萋萋,只是從來活不過夏天。
這是我在輪回中死去的第十七次。
我又一次死在夫君的刀下。
2.
一道天雷劈下,我自夢中驚醒,猛地坐起身來,大口大口喘氣。
身側那人被吵醒,翻了個身,懶懶勾住我尾指,聲音倦倦:「萋萋,怎麼了?」
又是一道閃電,屋內登時亮如白晝。他支起上臂,尚且睡意朦朧,垂著眉眼,在一瞬白光映襯下如同鬼魅。
我驚魂甫定,點了點頭,又搖了搖頭。半晌才道:「沒什麼,就是,做了個噩夢。」
譚弈迷迷糊糊過來抱我:「萋萋做了什麼噩夢?」
哦,夢見我死了第十七次,這十七場徹骨疼痛,其中不乏身畔人的手筆。
當然這話我沒敢說,只好道:「醒來便忘了。」
他低頭輕輕蹭了蹭我鬢角,喉間悠長地「嗯」了一聲,拉著我又睡去了。
我卻睡不著了。
定安侯譚弈,京城里出了名的溫文爾雅,謙謙如玉。
我第一次見他時還在泥巴里打滾,他大發慈悲地把我撿回家,又大發慈悲地要娶我,不可不謂之活菩薩在世,一燒最起碼三顆舍利子。
全京城的人都議論他被豬油蒙蔽了心智,被美色沖昏了頭腦,無不感慨他這一生積德行善,不知造了什麼孽遇到我。
是了,我遇見他的那一日,我家大部分都被賜了毒酒,少部分待遇優厚的被拉到刑場砍頭,還有一部分真正的幸運兒被發配邊關,就比如我。
而我爹生前好死不死是個大貪官,遺臭萬年的那種,導致我出京的這一路走的十分不痛快,被人扔了一滿身破魚爛菜臭雞蛋。
若只這些,倒也還好,結果走到一半不知道被誰絆了一腳。恰好昨天剛下完雨,我一把子摔進泥里,因為手腳都有鐐銬,一時半會兒起不來,越是掙扎越是白費力氣,場面一度十分尷尬。
在周圍的哄笑聲里,定安侯翩翩而至。
畢竟站著說話不腰疼,坐轎子的人說話更是硬氣。他掀了轎帷,擰起好看的眉。
「誒呀這不是殷家小女兒萋萋嘛,幾天不見,這麼拉了。」
當然他沒這麼說,是我自己腦補的。畢竟不管是誰看到我這狼狽樣子,心底都應該是這麼想的。只是他教養好,不表現出來而已。
然后他大手一揮,像無數英雄救美的戲本子一樣,把我帶走了。而后又對皇上念叨了一堆我與萋萋幼時相好云云,懇請陛下能夠饒我狗命。
皇帝愛民如子,不過我現在人不如狗,所以當今圣上自然是不愿的。
定安侯大概是和皇上杠上了,當即道:「那我偏要娶她呢?」
這話一出,我覺得他大概率是穿金戴銀得膩了,不太想活;不但不想活,腦子還不太好使。
我站在一旁,因為茲事體大,入宮入得急,身上的泥水還沒洗干凈。
站在金鑾殿里,像是塞進天上的一只禿毛雞,別樣的引人注目。
皇上像是在看弱智,目光一下子多出了幾分憐愛,幾番太極推下來,居然同意了:「既然這樣,那你娶吧。只不過從此以后,你們的幼子不許襲爵,你安定侯家,自愿斷了這份殊榮便罷。」
「謝陛下隆恩。」安定侯翩然叩拜,我在一旁目瞪口呆。然后他偷偷勾我手,「放心,萋萋,我們不會有孩子的。」
?
難道堂堂定安侯,那里有點問題?
但施救之恩怎會被此等小事所擾,一出皇宮我就拉著他的手,一把鼻涕一把淚:「風里風里來,火里火里燒,從今天起我們斬雞頭燒黃紙,一輩子都是拜把子的好兄弟!」
「想得倒美,」他唇角一勾,伸出手指點了點我眉心,「甚麼兄弟,萋萋,我要娶你為妻。」
3.
我就這麼稀里糊涂成了婚,成了定安侯的妻子,嗯,就那個人人愛戴、名聲極好的定安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