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便一遍又一遍地擦去。
我望著他認真凝肅的眉眼,「往后你也會給另一個女子這般描眉嗎?」
他手顫了顫,「不會。從你之后,再無旁人。」
我將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塊殘玉戴在他脖子上。那玉我一直貼身帶著,還留有殘溫。最后,我將玉放入他的衣領里面,整了整他的領口。
「鐘疏,我很自私。我不想讓你忘了我,也不想旁人坐我這個位置。你的一生還很長,應該還會再遇上一個很好的女子。我生性好妒,不想看到你和旁的女子和和美美,往后你要真有了心上人,來我靈前,千萬別提。」
他眼尾微紅,提起嘴角,「提了會怎樣?你會起來打我嗎?」
「不會。」我輕輕地笑了,「鐘疏,我只會自己生悶氣。」
「我不舍得讓你生氣。」他掉了滴眼淚,「遂遂,不會再有旁人了。」
我笑,「你這人,說話十句有九句是真的,但這九句里又有七句是你做不到的。」
「這次是真的,遂遂。」他像個孩子一樣。
「我知道,鐘疏。」
我用目光一遍遍描繪他的眉目,歲月待他最是溫柔,未曾在他面龐上留下什麼痕跡,連他眼尾的細紋都沉斂得動人。他清瘦了些,卻也更加挺拔。
「我從未后悔和你成親,也從未怪過你。人之一生,何其為造化所弄,我說過了,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」
「我這一生留下太多的遺憾,但有一處,我從未有憾。在我十八歲那年,我成了鐘疏的新嫁娘。有時候我不明白,我有什麼好的,脾氣差,不討人喜歡,怎麼你就稀罕得緊,莫不是在騙我?」
「后來我想了想,我一無所有,有什麼好被惦記的。
你說你一少年郎,喜歡我這死氣沉沉的人做什麼?鐘疏,你做的盡是虧本買賣。」
他低著聲道:「遂遂,你很好。配我,綽綽有余。」
我被他逗笑,眼淚簌簌往下掉:「大言不慚,怎的變著法夸你自己!」
我扶著他站起來,走出殿外。
春寒料峭,遠處紅墻黛瓦,一枚銅鈴掛在檐下,隨風輕擺,泠泠作響。
我站在高高的臺階上,指著遠處起伏的群山,同鐘疏說:「曾經我做了一個夢,夢見你只是個秀才郎,無甚才華,無甚俊貌。功名止于此,便去鄰村書塾當了個教書先生。我每日洗衣做飯,日暮時分便在葡萄藤下小憩等你歸家。我倆無甚積蓄,卻也不愁吃穿。你回來時會同我講書塾里哪個頑皮小童又惹出了如何事端,我也愛與你講讀到的話本里頭的故事。你知道我喜愛哪家的點心、盼著哪家新出的布料,我也了解你的口味偏好。我為你洗手做羹湯,你為我點唇描眉。
「從前我讀詞,最愛一句『小舟葉葉,縱橫進退,摘翠者菱,挽紅者蓮,舉白者魚。』」
「鐘疏,你說這樣的日子好不好?我這一生都過得不太好,下輩子我不想這麼累了。」
他已淚流滿面:「好,好。來生,我們便過這般日子。我不再讓你累著半分。」
我靠在他的肩頭,倦意涌上來:「鐘疏,我想去宮外。想去數一數從這走到宮外,宮墻上會停多少只麻雀。」
他將我扶上背,一步一步踏下臺階。
他的背,極是寬厚,我將頭靠在他的背上,隨著他的走動,輕輕地晃動:「我六歲那年,你離開長安城,我去送你的那日,我在宮道上數了十三只麻雀。
」
這皇宮,過了二十多年,未曾有絲毫的改變。兩三枝油亮的柳枝沾著露水探在墻頭,幾點腳印斑駁踩過黛瓦。
「這有一只了,鐘疏。」我強撐著眼皮,虛虛一指。
「是,一只了。」
他背著我,從第一只數到第九只。后來我看不見了,也跟著他念,重復他的數字。
一直到第十三只。
鐘疏等了片刻,還沒有聽見附和的輕聲。他將背上的人輕輕扶了扶,繼續背著往宮外走去。
前幾日才剛下了大雨,今日是難得的一個開云見日天。黛瓦之上,越來越多的麻雀撲著翅膀飛走,飛向無垠蒼穹。
一直走到宮門外。
鐘疏才輕輕偏過臉去,輕聲說:「遂遂。」
「這兒有三十只雀兒。」
「我們出宮了。」
宮門之外,來來往往的百姓看著那個倚著宮門的玄裳青年,淚如雨下,哭得像個孩子一樣。他背上的紅衣女子,閉著眼睛,嘴角還勾著笑,沉沉地陷入黑甜夢鄉中。
后記(安慰的小番外)
修竹茂林中,雨水淅淅瀝瀝打在綠竹葉片上,又垂墜落入泥濘中。
竹林中,兩三抹模糊的身影若隱若現。
「阿斛,慢點。」
阿斛邁著短腿艱難地跨過一個小水洼,他手緊緊抓著阿爹的袍子。
嘩啦啦的雨水打在傘面上也沒能讓鐘翹清醒起來。她被抱在阿爹懷里頭,困得東倒西歪。
遠處一盞明燈掛在書塾的門前,灰暗的破舊屋子在雨水沖刷下屹立不倒。
鐘疏動了動手臂,「翹翹,到了。」
翹翹下了地,半靠在哥哥肩頭,睡眼惺忪。
阿斛道:「下次你不許跟來了。」
翹翹清醒了,鼓著眼睛:「為什麼?」
「你就是個拖油瓶。
阿爹為了抱著你,半個肩頭都淋濕了。」
翹翹看了看鐘疏肩頭深色的水漬,不服氣道:「下回我可以自己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