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有時批完了奏章就會偷偷潛來我殿中,我有時睡了,有時還醒著。后來只有等他來了我才能漸漸入睡,他沒來我就整夜整夜地失眠。
但我不敢告訴他。事實上,我們已經半月未曾好好地坐在一起了。他瘦了許多,我知道他承受著極大的壓力。秦家在朝中勢大,幾欲一手遮天。若非鐘疏在前運作,我又怎會好端端待在椒房殿?
他每次來,我都知道。但我只裝作睡熟了。有一次他在窗邊坐了很久,忍不住過來蹲下握住我的手,啞聲道:「遂遂,我想喝你做的番茄湯了。」
我鼻子一酸,眼淚差點掉出來。
我的廚藝很差,每次燒出來的番茄湯都很酸,但鐘疏總能一滴不剩地喝完,面不改色地夸贊。頭一回,我還以為我是做菜的料,半信半疑端起來喝了一口,還沒細品就一口噴了出來。
實在是酸,酸里頭還夾雜著一股怪味道。
后來只要鐘疏惹我不高興,我就做番茄湯。但他次次甘之如飴。
阿斛生辰是在椒房殿里過的。
他熬到亥時,終于忍不住在我懷里哈欠連連。我問他,將來他想不想像他阿爹那樣,當一個皇帝。
他抿著嘴想了很久,點頭。
他說:「阿娘,我想所有人好好的。」
我吸了吸鼻子,將臉貼在他的頭頂,輕輕拍他的背,哄他睡覺:「睡吧。阿娘只要阿斛安樂,不管阿斛做什麼,阿娘都不會阻攔你。」
鐘疏靠在門外,只露出一片衣角。
那日之后,我就病了。開始只是小風寒,沒太放在心上,入冬后就病得很嚴重了。
鐘疏偷偷找了宮外的名醫,然而絲毫不起作用。
我的病一日比一日重。其實早前宮里的太醫為我診脈時就說過,當初我在雪地里落了病根,心中郁氣又重,身體才會被一步一步拖垮。
后來多數時間我都是昏昏沉沉,不省人事的。有時候閉上眼睛還是午時,醒來卻是隔日的早晨了。
但我睡也睡得不好。我老是夢見翹翹,夢見母妃,夢見我未死的父皇。往往一開始是其樂融融,一到后來,他們便死的死走的走。
醒來是刺骨的寒,閉上眼睛又是苦得發澀的夢魘。三年下來,我每一日都活在往事與痛苦之中。
阿斛九歲那年,我病得起不來身。
鐘疏開始不避諱,日日到我宮殿里。來了也不做什麼,只是念書給我聽。多是些才子佳人歷經磨難,方得圓滿的俗套故事。這幾年里,后宮各殿門前都落了灰,他一次也未踏進去。
遠在行宮養病的太皇太后拖著病體,在他面前求他,也只換來他一句冷漠至極的「送太皇太后回行宮。」
他謀劃了這麼多年,才終于扳倒秦家。秦家抄家那天,他像個孩子一樣跑到我面前,又哭又笑。
我牽過他的手,「皇帝,累了吧?」
我拍了拍身旁的榻,「睡吧。睡一會兒我再叫你。」
那應該也是鐘疏這麼多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,他睡得很沉,連阿斛來都不知道。
我抱了抱阿斛,他又長個了,輪廓越來越分明,也越來越像當年的鐘疏。只是他不愛笑,尤其這幾年,越來越沉默。
我給他做了一碗蛋羹,好像當年他還小,牙還沒長全一般,我將蛋羹碾得稀爛,一口一口喂給他。
他吃完了以后,看了我很久。
我從柜子里拿出那塊曾經借給鐘疏的長命鎖,給他戴上。
我道:「恨阿娘這些年忽視了你嗎?」
他搖頭道:「沒有,阿娘沒有忽視我,阿娘待我很好很好。」
他已然明白什麼,撲進我懷里悶聲開始哭。
我看著他,一直到他哭累了,才拿出帕子給他擦眼淚,擤鼻涕。
「阿娘累了,撐不住了,阿娘想先去睡了。阿斛自己能應付得過來嗎?」
他點頭道:「阿斛可以。阿娘不必擔心。」
而后阿斛聽見一聲低啞的喟嘆,似乎從無盡的深淵爬上來,透著疲倦、不舍、憐惜,酸楚翻滾:「阿斛,莫怕。」
阿斛走了以后,我洗梳了一番。我在床上躺了太久,許久未曾打扮。
今日我精神很好,貼了花鈿,勾了斜紅,又染上口脂。頭發我綰不起來,便去推醒鐘疏。
他睡得有點蒙,看著我穿一身大紅衣裳站在他面前,還有些不適應。
我將牛角梳硬塞在他手上,溫聲說道:「替我綰個髻吧。」
我看著銅鏡倒映出的兩個人影,一時有些恍惚。他和我容貌都未曾變化多少,只是眉眼間的生氣都或多或少散了。
他手笨,老是扯著我頭發,揪得我頭皮發緊。我拍了拍他的手,「輕點。」
他又是手忙腳亂,好不容易綰出一個松松垮垮的髻,已經是滿頭大汗了。
我將螺子黛又遞給他,「笨。」
「什麼?」他動作一頓。
「笨笨笨。」
他眼中掠過一絲苦澀,然而很快就將它揭過。
「是啊。我笨死了,綰個發都不會,難怪你和翹翹都要惱我了。遂遂,你往后教教我好不好?以后我天天給你綰發。」
我笑得溫婉,搖頭道:「不好。
」
他紅了眼眶:「為何?你惱我了嗎?」
我又是搖頭:「從未。」
我握緊他的手腕,「先描眉吧。」
他動作十分生疏,畫出的眉又粗又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