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兵沒有再堅持追我們,而是調轉馬頭,快速回援。
我們的小船一直不敢靠岸,只得沿岸一路南下,試圖與海軍大部隊匯合,但一直無果,十幾天來我們幾人全靠下海撈魚勉強維持生活,又用我的貝殼煮水之法獲取淡水。
雖然逃了出來,可那一晚上的淋漓鮮血,那一晚上的沖天火光,那一晚上裴曜壓著我撕扯的真實的恐懼,那一晚上沖我伸過來的無數雙骯臟的手,都變成了夢魘,糾纏不休,讓本就在海上飄零難過的我夜夜難眠。
迷迷糊糊終于睡過去的我,居然又做了一個夢。
夢中我見到一座堅城,城外喊殺震天,城內嚴陣以待,卻有一人將我大唐軍旗插在了城樓之上。
我又看到了裴曜,他一刀斬了一人頭顱。
喊殺震天中,我沖向了裴曜,卻在將將觸摸到他衣角的瞬間,被船只靠岸的震動驚醒。
半夢半醒間,我似乎看到了他轉向我的臉,那臉上的神情何其陌生,滿是冰冷的殺意。
我伸出去的手,放開了去。
醒來時我看見晨光熹微,鴉青的海面上灑著碎金一般的陽光,驚濤拍岸,幾只海鳥呼嘯而過,振翅劃破天空。
兩個侍衛說,我們差不多擺脫了追兵,上岸吧。
終于上了岸,我們先是找到了一海邊荒村,村中無人,只有幾具餓殍。
餓殍大多衣不蔽體,身上僅余幾塊破布,可見連年征戰之下,此處百姓也頗為難過。
待靠近了慶州城,我們才發現,這已是新羅地界。
慶州城極是低矮簡陋,與高麗的城池尚且不可同日而語,更不要提我大唐長安。
城門洞只有一人多高,以裴曜的武功,不用攻城梯,自己便可飛檐走壁進去直接開了城門。難怪這新羅一有難處就向我朝求援,在高麗人刀兵之下,他們實無反抗之力。
新羅靠南,氣候比高麗暖,已進入十一月,不少人身上還穿著單衣,更有可能是民眾貧苦,難言溫飽,飯食尚不可得,冬衣更無從談起。
可看到沿途婦人的打扮,我還是狠狠震驚了一下。
她們所穿上襦極短,只蓋住鎖骨,下裙系在高腰,結果中間最該蓋住的部分,就那麼大大方方地,全露了出來……
兩個侍衛表情也頗為一言難盡,但我怎麼看,都不像是起色心的樣子。
不過我又頗為失禮地多看了那婦人幾眼之后,就嘆了一口氣。
只能說,生活太苦了吧。
守城的士兵不懂漢語,遠遠看見我們,就顫抖著雙腿呼朋引伴戒備非常,不斷退后,以降低仰頭的角度。
是的,這兩個侍衛都是裴曜自北境帶來的,非常高大,在高麗尚不算特別扎眼,此時站在城門洞中,頭幾乎要頂到門洞上緣,簡直像兩個巨靈神,
我在女子中也算高挑,與過往瘦小的新羅人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等城門兵回去報信,終于帶來了懂漢語的高級長官。
我言自己是大唐行商,遭遇海難至此,兩個護衛都是我雇傭的鏢師。對方將信將疑,但見我們只有三人,又看了我們亮出的文牒,將我們放了進去。
我認真行了禮,向他打聽高麗戰場上的情況,他只言唐軍攻陷了平壤,又拿下了熊津,但言及此時眉眼間有憂色,我便沒有問裴曜的情況,只作歡喜之狀,說回家指日可待,便帶著二人進了城。
此處房屋低矮,院墻及肩,黃口小兒都可翻入,結果一看,居然是官府的衙署。
周邊民居更是夸張,門無一人高,許多草屋只齊我這兩個侍衛的肩膀,說是房子實在抬舉,與我朝守墓的孝子搭的窩棚相比,都嫌寒磣。
客店?破廟?
若是在中原,我們自會找這些地方留宿,但在這城中遛了一圈,也沒找到類似的場所。
最終我拿出了一顆金珠,想要換取在一家不那麼低矮的民房借宿。
民房的主人是個眼神空洞的中年婦人,見了金珠,面露嫌惡之色:「阿西,#RT#$%B!#¥Q%^#$!」
……語言不通,讓人頭疼。
來來回回比比劃劃好久,對方也沒弄明白我們是什麼意思,還上來推搡我們。
此時,有一人用新羅語高聲喝止了婦人,我回頭一看,是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武人,見了我們,把頭一昂:「那邊的幾個漢人,過來!女王召見你們,快隨我進王宮!」
女王?
(十八)
來之前我確實聽說,新羅的王是個女子。
叫我們進宮那個比這里的常人高大許多的男子,是一名「花郎」,聽名字雖然像小倌一類,在此處卻是女王最精銳的部隊成員。
新羅以「骨品制」劃定尊卑,只有「圣骨」可以繼承王位,圣骨無男,作為僅剩的圣骨女,新羅女王便在此情境下登基了。
這新羅苦脊之地,眾人為了爭個草頭王的權位,竟搞出這許多花樣,當真讓人嘆服。
可是女子可以稱王,可以為官,甚至可以統帥三軍……
竟讓我覺得,有些羨慕。
我無用之身,自遠道而來,寸功未立,還因我之故讓裴曜的臥底之行更添風險,也不知他此去,究竟能不能平安歸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