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神情變幻太快,還未等我想明白,他已駐足在我面前。
從前我喚他夫君,而今再開口,我稱他:「沈大人。」
沈硯面色猛地白下去,他似是想說什麼,偏這時殿門開了,當值的公公宣沈硯進去面圣。
伸到半途的手猛然縮進袖中,沈硯斂住神情,跟在公公身后走了。
擦肩而過時,我聽見一句微不可聞的「抱歉」。
那聲音太輕太輕,呢喃如風,我扭頭看去,只看見他空蕩的袍角。
他瘦了許多。
13
端陽纏人,眼看宮門要下鑰,才戀戀不舍放我回去。
宮門處除卻當值的守衛,還有一道孑然身影。
沈硯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。
「時候不早了,我送你回去。」
他這樣說,我十分赫然,正準備婉拒,他卻已經調頭往前走。
是去陸府的方向。
回去的路只有這條,我嘆口氣,默不作聲跟在他后面。
一路各自無話,只有地上兩道人影交纏。
快到宵禁時間,街上華燈明滅各半,出攤的小販開始散去,路過一處石橋,有賣花女攔住去路。
「哥哥,給你夫人買束花吧,新開的月季,是長長久久恩愛白首的花呢!」
女孩嘴甜,籃中最后幾枝花,正羞答答開放。
沈硯正欲掏錢,我卻搖搖頭。
「小姑娘,我和他不是夫妻。」
沈硯面上血色幾欲褪盡,勉力抓出籃中所有花,緊緊一束,一開口,聲音澀然無比。
「多少錢?」
「五個銅板。」
女孩這樣說,沈硯卻從懷里掏出一把金瓜子。
時候不早了,花今晚不賣,明早便要開謝。
見有人買花又這樣大方,周圍幾個賣花女呼啦一下全圍上來。
沈硯來者不拒,一人一把金瓜子,半刻鐘后,已抱了滿懷。
我抱臂在旁邊看,忍不住出聲勸阻。
「沈大人縱使有錢,金子也不是這樣使的,」
那人自嘲一笑,語氣酸澀。
「我確實不太會使錢,府上缺個夫人掌家。」
以前有的,只是被他弄丟了。
他是極內斂自抑的人,情緒洶涌到極致也不露分毫,驕矜如沈硯,此刻也終于承認后悔。
沈硯下朝晚歸,我曾想過要去接他,他不喜歡同我在人前親近,每每拒絕。
想不到終有一日我們同行,卻是去陸韞的府上。
沈硯心如刀絞。
「你去陸韞那里,我當天就得消息了。我惱過,恨過,思慮再三,最后卻是惱我自己,恨我自己,竟不懂得你的好。
「你我素有婚約,是我忽視你,叫你受了諸多委屈。如今我萬般悔過,從今往后,愿意憂你所憂,喜你所喜,阿云,我們是否可以從頭來過?」
紅艷艷一束花湊到眼前,我恍然片刻,想起很多年前,一株隨信而來的風干紫茉莉。
我搖搖頭,越過他朝遠處看,前方已是燈火闌珊。
「沈大人閱萬卷書,總該曉得破鏡難圓的道理。
「我不需要你手中這花,我需要的是,受了婆母刁難有處可訴,日夜等著的人也會問我身上可暖。愛是相互扶持,各有付出。
「沈大人,你試過自己一個人帶嬰孩睡覺嗎,嬰孩啼哭不止,枕邊卻連一個幫忙的人都沒有,那樣的夜晚,可真漫長啊。」
沈硯眸中浮現迷茫之色。
他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提起嬰孩,但還是道:「倘若我們有了孩子,自然是一起哄著睡覺的。」
我笑了笑,沒再深言。
「沈硯,你前程光明燦爛,會是個萬人稱頌的好官。
情之一字,錯過就是錯過,你我皆向前看吧。」
14
圣上的動作很快。
長公主與我來信,信中說,她接下旨意創辦女學,選其中佼佼者入宮為女官。
她想請我做掌院副使,協助創辦事宜。
涼亭內,信紙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看過三遍,每一個字都識得,合在一起卻像場夢。
「行了,你都快會背了。」
一只手從背后伸出,奪過那信紙。
「掌院一共有兩個,一個是歷經三朝有聲望的嬤嬤,一個是聞名江南的女夫子,長公主這意思,是要提攜你。」
陸韞靠桌坐下來,伸手虛攏著日光,似是烤太陽,偏他指尖又夾著信紙,好像恨不得信紙無火自燃,一副很討厭長公主來信的樣子。
「沒理由不去。」
他嘴上明明白白說著沒理由不去,目光卻同淬了毒一般郁郁。
我嘆了口氣,叫他「陸韞」。
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他。
他抿住唇, 回過頭來望我:「你要去嗎?」
他素來不可一世, 性子又古怪, 唯獨這句, 語調又低又輕, 竟然像是請求了。
我沒說去或不去, 只望著他,一字一頓道:「多謝你照顧。」
眼眸微轉,陸韞面色驟然冷下來:「不用謝。你為我做事,我付你銀錢, 當初你有價值我才留下你, 可惜,廟小留不住。」
我淺淺一笑:「還是要謝的。」
不止謝他留下我,還謝他諸多照拂。
旁的不說, 我第一次進宮,諸位公公沒有半點為難, 面圣前還提點兩句, 囑咐我謹言慎行, 顯然是有人提前打點過了。
我謝得真心實意, 陸韞眸中慍色和緩, 半晌, 他猶豫道:「倘若……」
直覺他后面這句話說出來了不得了, 我赫然站起身,幾乎弄翻凳子。
「陸韞,我……!」
好容易得自由身,我不要再嫁人了, 囿于后院,只見四方的天。
眼中落寞一閃而過,長睫掩去思緒萬千,再開口,竟然帶了譏笑。
「想什麼呢,我說倘若我加你工錢。」
已是留了體面。
唯有袖中之手握拳, 卻什麼也抓不住。
我又喚他:「陸韞。」
他面上談不上好看, 囫圇應了一聲。
我真心實意道:「你做錦衣衛,少不得披風沐雨,路上勿喝生水,若是受了傷,記得及時醫。錦衣衛瞧著威風, 得罪的人也多,以后里里外外,多少留個心眼。」
陸韞擺擺手, 話音沒個好氣。
「你還有空擔心我?長公主抬舉你,位子你也要自己坐得穩,若是不想做了就回來。我陸韞還養得起你。」
「多謝。」
我又笑,日光愜意, 身子往后傾下去,靠在椅背上。
晴空一碧如洗,草木茂密如云,燕子成排飛過。
一張信紙折成蝴蝶, 隨風翩翩。
做女官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,可我既拼命從內宅掙出來了,總要試上一試。
方才不枉來這一遭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