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套,還有一些日語教學。
唐易昀說,你把印刷廠出錢買走,愛印什麼印什麼,我不想聽老百姓罵我狗漢奸。
佐佐木用一個低得簡直是在侮辱人的價格買走了印刷廠,比當初唐易昀收來的價格還要低。
民國二十九年,抗戰第四年,平安和文江動身去了陜北。
曾經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的兩個人,如今表情堅毅,去到了我們誰都沒有勇氣去的,最遠的地方。
子適四歲了,一邊跟他倆招手,一邊小聲唱:手拿小刀槍,沖鋒到戰場。一刀斬漢奸,一槍打東洋。
也是這一年的百團大戰,我軍取得了完全的勝利,一時之間,人心備受鼓舞。
年底,印刷廠剪彩,賣給了佐佐木。
前一天晚上,唐易昀對我說:「歡喜,你知道我大學時學的是什麼專業嗎?」
「不知道,我猜猜,是文還是理?」
「告訴你,是化學。」
「化學……化學怎麼了?」
他輕輕笑了一下,「化學是讓世間萬事得以發生的科學。」
那時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,直到一周后,在第一批「教化材料」即將印成的那一天,印刷廠忽然爆炸了。
從英租界,能看見熊熊的火光。
唐易昀站在那里,瞇著眼看,「楚人一炬,可憐焦土!」
嫁給他這麼久,現在,我已經很快就能知道,他念的是《阿房宮賦》。
我從身后抱著他,「易昀,你如果想好了,我會陪著你。」
他說:「我有法子能讓你活。」
「什麼法子?我可不再跟你離婚!」我笑著打他一下,又從前邊投進他懷里,「有天晚上我夢見,跟你躺在一口棺材里。」
死生可以相待,禍福可以相共。
不就是我們最早說的嗎?
我至今不知道他對印刷廠到底動了什麼手腳,佐佐木一時竟也沒查出來。
不過印刷廠爆炸以后一時不能恢復,也就沒法再印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。
烽火連三月,轉眼間,仗又打了一年。
這一年,華北抗戰空前艱苦,平安和文江沒有遇見大險,但于秘書被炮彈炸掉了一只耳朵。
我還記得第一次在春雷話劇團,他意氣風發,含著笑叫那位美麗的女主角:「噢!瑪格麗特!」
現在的他當然不會知道,「瑪格麗特」弄到了一張機票,飛到了國外避難,并在三年后,抗戰勝利時回到故土,嫁給了他。
印刷廠爆炸以后,佐佐木賊心不死,又打起了老工廠的主意。
老工廠是紡布的,他讓唐易昀制作些可以手持的狗皮膏藥旗,要沿街發給老百姓。
當著他的面,唐易昀一把火燒了工廠。
這一次,他沒有說「楚人一炬,可憐焦土」。
他冷眼看著嘴臉扭曲的佐佐木,在我印象里,是第二次罵了街。
去你x的奴化教育!去你x的東亞共榮!你想在我的工廠里印你的狗皮膏藥旗,想讓中國人低頭給你當奴才?!
狗x的!你做夢吧!
我知道工廠是他前半生的心血。
我早說了,如果他真的想好了,我會陪著他。
可佐佐木不是軍人,若不上報給軍方,他是沒有資格槍斃唐易昀的。
等他層層上報,搜捕令下來時,史蒂夫出示了一份文件,表示我們一家人長居在英租界,不是租戶,而是建筑主,因此受到英使館的保護。
我知道他為此動用關系,求遍了能在英國結識的所有人脈。
佐佐木在這里辦砸了兩件事,聽說,要被財團調回日本受罰。
民國三十四年,佐佐木夾著尾巴,去趕回國的飛機,結果在去機場的路上出了車禍,當場撞死了。
我想起他說他要留在這片土地上,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想到是這個留法。
同年八月,兩顆原子彈被投向日本長崎市。
十五號,日本無條件投降,十四年抗戰,勝利了。
大街小巷歡聲笑語,人們自發走上街頭,揮舞旗幟,高唱國際歌,迎接凱旋的將士。
嶄新的喜氣吹拂了這片戰后的土地,茶樓里,說相聲的小兄弟編了許多貶損小鬼子的段子,博得了滿堂彩。
我們一家人搬回了原先的老院子——雖然被水淹過,被炮轟過,但那是我們的家,一定要慢慢地修起來,一家人再住在里面,才有個家的樣子。
英租界的公寓被我們便宜賣了,賣來的錢全捐給了救治傷員的醫院。
兩個工廠一個燒了,一個炸了,我們這些人當了一輩子的小姐和少爺,現在一分錢都沒有,還得每天騎著自行車去別人家貼煤餅子換錢。
不過禍福相倚,也正因如此,再加上文江和平安積極抗日,身上都有軍功,在后來十年浩劫的動蕩年代,我們才能平安無事地度過。
那十年里,是文江和平安救了我們全家人。
這天,我和唐易昀上街買東西——窮了以后,買什麼都特別計較。
我問老板:「老板,豬肉怎麼賣啊?」
老板說:「欸?你是不是那個炸了小日本工廠的唐……」
唐易昀擺擺手,「您認錯了。」
「嗨,菜市場賣菜的眼睛最毒了,我不會認錯的!」
他闊氣地揮刀,斬下一塊上好的豬肉,「不收你的錢!」
唐易昀有些不好意思,「別,我買得多,回去包餃子,我弟弟他們要回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