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起伯爵小姐,她的眼睛亮了起來,「伯爵小姐屬于所有才子,所有貴族,所有世上最英俊的人……但她只愛我一個人。」
那天晚上,婆婆來到我房里,翻出了我枕下的藥,問:「歡喜,跟媽說實話,是不是為了撈文江?」
我不知道怎麼回答,也不敢回答,因為看見公公在擦槍。
他可真老啊,背那麼彎,手皺皺巴巴的,嘴角還在哆嗦。
我問媽媽:「媽媽,抗戰什麼時候才能勝利呢?」
媽媽懷里,子適嘬著手唱起來。
只怕不抵抗!只怕不抵抗!
那天最后,我媽勸我,算了,歡喜,萬一你回來以后,易昀因這事不要你了怎麼辦。
我笑了笑,「我倒不怕這個。」
然后迷迷糊糊睡著了,做了個夢——夢里我回東院找唐易昀,不知道為什麼,他又在修那口被我砍爛的破棺材。
我說易昀,我好害怕啊,快抱抱我。
他卻一只腳邁進棺材里去,很兇地轟趕我說:「快走!快走!」
于是我就哭鼻子了,像沒打仗的時候一樣,嬌滴滴地問他:「我不是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了嗎?」
他緊蹙著眉,躺在那口破棺材里,要自己扣上蓋子。
我跟他搶棺材蓋,一遍又一遍地問他:「我不是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了嗎?」
他很無奈地撒開了手,對我說:「過來吧!」
于是我就跟他一起躺在那口破棺材里,依偎在他懷中。
直到愛與生命同腐。
無聲驚醒后,天已蒙蒙亮,我就那樣瞪著眼,一直躺到大下午。
佐佐木晚上在酒店訂了房,我答應了。
手里那貼藥已經握得有些潮巴巴的,我一邊想著把文江撈回來以后的事,一邊想著怎麼把工廠保住,一邊回憶那個不太吉利的夢。
直到太陽猛晃了眼,聽見外面有人在喊。
快——跑——啊——
發——水——啦——
我無聲地坐起來,木然地扭過頭,發現整個天津,幾乎已浸泡在滾滾水中。
民國28年,日軍為了削弱抗日武裝,決堤放水,淹沒了大半個天津。
「上房,平安,抱好孩子,快上房頂!」
「爸!媽!快跑!快上房啊!」
整個屋子里除了我的尖叫,就是鬼吼一般的水聲。
阿琳娜把子適高舉在頭頂,一般機械地跑動,一邊喃喃著:「末日來了嗎?是末日來了嗎?」
洪流破門而入,很快沒過了桌腿,我站在椅子上,用拖布的桿用力地捅開了天窗,拉下梯子:「快上來!到上面去!」
爸媽傻在那里,倉皇地張望,看著水一股一股地撞進來,撞壞了木柜,激起高高的浪頭。
他們給子適攢的私房錢用布包著,從柜里掉出來,立即被水給沖散了。
平安拽著早已嚇呆的兩人:「媽,什麼都別拿了!水來了!」
先把四個老人托上去,我用力拽著平安——湍急的水已經沒過了她的胸口,隨時都有可能把她卷走。
「快!平安!加把勁!」我顫著手,嘶吼著將她往出拽,「上去,快上去!」
她終于爬上了屋頂,立即回頭趴在天窗的窗口:「歡喜!手給我!」
我從椅子上邁腳,左腳踩住了梯子,下一秒,椅子被水沖碎了,我重心不穩,直接掉進了水里。
「歡喜!」
所有人都在喊我,只是聲音在水下變得很沉悶,只能看見平安模糊的,焦急的臉。
這個過程其實很短,我只知道自己掉下去了,緊接著鼻子眼睛都進了水,四肢像被水推著,一時半會兒根本站不起來。
我閉著氣扎進水里,張開手指,盡可能慢慢地摸,終于摸到了翻倒床頭柜,大概已經被從臥室沖到客廳來。
踮著腳踩在上面,昨天被瓷器割傷的地方又裂開了,但好歹可以冒頭呼吸,不至于被水嗆死。
見我還活著,平安大喊了一聲——他們幾人方才把外衣解了,結成一條繩,頂端綁了塊磚頭,朝我拋了過來。
「歡喜,快接著!」
我抓住了繩子,幾乎是被她們拖著往前挪,身上早沒力氣了,冷得牙齒直打戰。
好在梯子是鋼的,比較結實,沒有被水沖斷,我手抓住了其中一格,很快被他們合力拖了上去。
平安幾乎虛脫,一扭頭,租界對面的一片樓像多米諾骨牌一樣,接連地倒塌下去。
水是下午發的,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也沒有退,阿琳娜在祈禱,平安在給子適喂奶,我抱著膝蓋,雙目無神地坐在房檐上。
其實我不知道天是怎麼亮的,什麼時候亮的,他們說我暈了一陣,我猜測可能只是睡著了。
被困在房頂上已經算是好的,其間,不停地有人想往上爬,有能爬上來的,我們都會拉一把。
但有無數人死在我們眼皮子底下,有被人踩死的,有體力不支被水沖跑了的,現在水已經有一人多高,不會水的掉下去就會淹死,有人好不容易爬上了電線桿,卻被裸露的電線給電死了……
被鬼子亂槍打死的尸體自上游被沖下來,一絲絲血消融在渾濁的臟水里。
所有人都在哭叫,子適在哭,平安在哭,四個老人也在哭。
可我哭不出,我總在分神想著那個夢。
平安問我,看守所會不會淹了,文江會不會有事?
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安慰她,我呆滯地回答:「不知道,我得去找你姐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