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覺我欠他的,遲早是要我還的。
我將手指放在唇畔,做了個靜聲的動作,關了窗。
阿爹同李秀才已然喝多了,一人睡在床上,一人躺在榻上。
我將桌子收拾了,又熄了燈。
悄聲下了樓,開了院門,來的人就在不遠處牽了馬站著。
為首的便是春生。
我將他撿回來時他又黑又瘦,似從未吃過飯,見了人就要咬,小獸一般。
他無名無姓,不知家在何處,因撿他回來時恰是春日,我叫他跟我姓,給他起了春生的名字。
晏溫喜歡他,便教他習武識字,少年慢慢長開,卻是唇紅齒白,說不出的好看。
許多年不見了,他已不能再叫少年了。
「夫人。」
夜色太濃,看不清他表情,可人還是舊時的人,我都知道。
已許多年都不曾聽人這樣叫我了。
「春生,我是你阿姐。」
我走近他,他已長高,我看他時需仰起頭來了。
他抿唇不說話了,看來還在生我的氣呀!
「走吧!」
去與不去,早已由不得我了。
3
我騎著阿爹的老馬慢悠悠跟在三人身后,能跟著晏溫來江南的,自都是親衛。
三人脊背挺直,并不說話。
「春生,他好端端為何尋到揚州來?朝中不忙嗎?或是太后娘娘要來他才跟著來的?你們幾時到的?也不歇歇嗎?」
只我一人伴著蛙聲,很是無趣。
終是春生忍耐不住,回頭看我,嘴角抿了抿,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。
「消停些吧!去了萬不可惹他發怒,他若怒了,誰也勸不住。」
「我如何才能不惹怒他?他既尋來,定然是對舊事耿耿于懷。」
我低聲道。
「誰叫你棄他于不顧的……」
春生還想說話,看了眼旁邊的人,又停下了。
傻子,我若不棄了他,這世上哪還有他同你呀?
我知不論我說多少,春生都不會再多說一個字。
他雖不說,可也同晏溫一樣,他也恨我。
我在他們最難的時候丟下了他們,一個人走了,這些年頭也不曾回過。
吳家莊當年是為貴妃省親建的,規格自不是一般莊子能比的。
莊子的門大開著,內里燈火通明,那門就像一張大嘴,張牙舞爪,什麼也不問就要將我吃下去。
進了門就有穿綠色束腰裙的婢女提著燈等著,院里掛了這許多燈籠,路并不難行。
她低著頭一聲不吭,腳步匆忙卻并不凌亂,可見平日里管教是何等嚴苛。
我跟在她身后,瞧著遠處的亭臺閣樓,只覺荒謬。
進了門其余二人便牽馬去了,只春生在我身后跟著,他腰間挎著刀。
我搖搖頭,這陣仗未免太大了些,如今我已跑不動了,也不想再跑了。
約是許多年不住人了,院里花草蓬亂,還未及收拾,路兩側的樹長的高大異常,杵在黑暗里,分外滲人。
幼時我怕得太多,只那些翻涌的日子,在歲月里早已平息,到我這樣的年紀,就什麼也不再害怕了。
九曲回廊,長長短短,路似極長,又似極短,行到一處亭閣處,那婢女屈膝行了一禮便去了。
亭閣里并無燈,湖里引得活水,此時蓮葉田田,蛙聲連片。
亭閣里一人背手而立,望著湖水,春生先進去了,聲音極輕地叫了聲「三爺。」
他沒應亦不曾動,春生便出來了,看了我一眼,要說什麼,又沒說出口,站在一丈外等著。
我站在亭外,亦立著沒動。
已是八九年了吧?我已八九年不曾見過他了。
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歲月,那些相守白頭的誓約,在我心里草一樣瘋長,又在一瞬枯萎。
我早已沒了他,還能說什麼?
我們就這樣在暗夜里長長久久地沉默著,湖里的蛙都叫累了。
我知他,他若是想做一件事,無有不成的。
他在等著我走近些,再近些。
腳下千斤重,我卻滿不在乎地立在了他身側。
遠處的燭火只點亮了他的側臉,他垂著眼,眼角的那點弧度似含著無數欲說還休的情意。
年少時,我曾看著他的臉流過口水,不經意地,就那樣流了下來,打濕了他的半頁書。
4
「不知司馬招我來所謂何事?」
我斟酌著開口,怕惹他不快。
他轉身看我。
我們確已長久地不曾見過了,他年少時便紫芝風流,名動京城。
過了那許許多多的歲月,我已老了,他除了更冷淡些,更沉默些,似一點都沒變過。
可怎會沒變?他本就聰慧過人,少時便察言觀色,將人心揣摩得極透徹,如今長了年歲,又位高權重,人情世故于他,不過是想不想點破的游戲。
我在他那雙幽深的眼里無處遁形。
「這許多年過去,聽聞你都嫁做了人婦,孩兒也已好幾歲了,怎還這般蠢笨?」
我看著他不說話,原是來之前將我已徹頭徹尾地查了一遍。
他天性如此,警覺多疑,嘲諷我已受得太多,再不會像年少無知時那般,狗咬我一口,我即便追了十里八里,也要咬回來了。
「我叫你來為著何事,你不知嗎?」
他笑了笑,平靜冷淡。
他若歇斯底里,若憤怒難平我或許還不怕,可他太平靜了,平靜的像對著一個陌生人。
他的平淡冷靜無時無刻地在告訴我,他早將我忘了,如今追來,只因我欠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