隱忍片刻,痛意不減反增,我勉強撐起精神,下樓要熱水。
街上下了雨。
門前一盞孤燈搖曳,暗影涌動,涼意絲絲入骨。
店小二枕臂火爐前,鼾聲陣陣。
有人貼窗而坐。
他一雙黝黑的眼睛望來,我僵住身子,在臺階上站定。
對視足足一刻,他默默回頭,繼續看雨。
我扣響桌面:「小二,熱水。」
睡意正酣的店小二不耐煩地轉了個兒:「只剩一壺了,自己找去。」
門外雨聲淋漓,江漪的桌子上放一盞紅泥火爐,茶水滾沸,白沫沁出壺口,嗞嗞作響。
我不愿搭理他,轉身上樓那一刻,腹中像被什麼滾過一樣,我出了一身冷汗,裹緊大氅。
「過來吧。」
江漪的聲音淡淡從后面傳來。
我死咬牙,轉頭,見他挑出新的一盞,斟滿,推至桌邊。
對溫暖的向往最終戰勝了對江漪的厭惡,我慢吞吞挪到桌邊,入座。
借著爐火,我看清他年少的臉上,深云密布,一雙眸子沉寂如潭,我深吸一口氣,只覺得壓抑。
「喝完早些回去。」江漪提劍起身便走。
「等等。」我喚住他,猶豫半晌,一口飲盡,又拎起熱騰騰的茶盞跟上前,「我跟你一起。」
我怕黑,尤其是濕淋淋的雨夜,娘親披散著亂發,與父親廝打,最后狠狠摔在門前的泥濘里。兄長捂住我和小弟的眼,騙我說:那是爹娘在玩耍。
娘是舞姬出身,做了爹爹的正妻,人人都羨慕我娘,唾棄我爹沒有文人風骨,起初是這樣的。
后來不算。
人都會變。
我爹也是。
他往上爬,爬到了龍門前,自己不是鯉魚,便要借個鯉魚跳過去,我娘就是那把殺魚的刀,來一個殺一個,最后她累死了。
江漪的母親成了鯉魚。
我娘的孩子,總有一天會成為棄子。
所以我拼命地爭,起初是為了淳妃,后來是為了自己。
我盯著江漪高挑的背影,他身上有富家公子的貴氣,有我一輩子都學不會的體面和教養,我學著做個得體的長姐,友愛兄弟。可江漪就像我爹夢中的仙人圖,遲早有一日,他會替代兄長他們,成為我爹心中的最佳人選。
如果我此刻,把江漪從樓梯上拽下去,是不是能報復我爹,還能為兄長和小弟鋪路?
他突然停了。
我神游天外,直愣愣撞過去,隨后失去平衡,向著階下傾倒……
江漪回頭,瞳孔放大。
一柄沾著水汽和森冷月色的利箭在我注視下,狠狠穿進江漪的胸膛。
砰!
血花濺了我一臉。
我沒想到,伏擊對象竟是眼前的江漪。
他臉色只是白了一下,在我毫無防備的情形下,撈住我,扔向后側:「跑。」
跑去哪兒?
他沒來得及說,就已經與十幾名黑衣人纏斗起來。
我踉蹌爬起,顧不上膝蓋剮蹭的皮肉,跌跌撞撞往上爬。
「趴下!」江漪冷冽的聲音傳來。
我敏銳低頭,一柄利箭破云般擦過我的頭皮釘在門框上。
事發突然,我無暇思考來者何人,與盛杭有什麼關系,只用盡畢生力氣,闖入二樓,大喊:「有刺客!」
預想中的混亂沒有發生,甚至四周詭異地寂靜。
我想起椿嬤嬤睡死一般,怎麼也推不醒,此中必有貓膩。
來不及給我思考了,身后的打斗聲越來越近,江漪大步向我飛掠而來,不由分說夾在臂下,往走廊盡頭去。
我擔憂地看向身后,他們徑直穿過我的房間,椿嬤嬤并無危險,至于盛杭,我早已無暇顧及。
「沖你來的?」
江漪嗯了一聲,踹開房門:「從這里跳下去。」
這個高度看得我心尖兒一抖,抓死江漪的前襟。
年紀不大,膽子不小。
尋常漢子從二樓的窗口跳下去,非死即殘,他竟簡潔干練地攀到窗邊,眼都不眨地帶著我一頭扎入雨夜。
冰冷的雨絲入刀刃,在臉上剮蹭。
我攔緊他,驚呼:「慢……慢點……」
不知是不是錯覺,他笑了聲,步速極快地帶著我在巷陌間穿梭,衣裙很快就濕了,黏膩在身上。
他體力很好。
呼吸略顯急促。
我拍拍他,忍著惡心說:「把我放下吧。他們不會管我的,我不行了。」
江漪沒說話,如一頭蟄伏的獵豹,目光敏銳在暗夜中逡巡,示意我不要說話。
我們藏在稻谷里,腳步聲在巷子里跌宕。
「人呢?」
「躲起來了吧!」
逼仄的空間,不舒服的姿勢,我五臟絞在一起,幾乎干嘔。
江漪捂住我的嘴,向后拉近,蓬勃的心跳撞擊著我的后背,炙熱的氣息將我包裹。
那一刻,度日如年,對刺客的恐懼被江漪蓋過,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飄向身后那人,他布滿繭子的手,沉穩有力的呼吸……
「走了。」江漪突然開口,拉回我思緒,回神時,他已經推開我站起。
我出了一身汗,渾身發抖,想動卻動不了。
「走啊——你怎麼了?」江漪發現我不對勁,蹲下觀察我。
如果月色夠亮,他一定能看見我蒼白的面孔。
我腹中如刀絞,蜷縮在地:「疼——」
「哪兒疼?」
我沒說話,他一把扛起我,順著巷子大步向前。
路邊的狗吠此起彼伏,街道寂靜,只剩他急匆匆的腳步。
他把我帶到了一間醫館。
門前掛著褪了色的幡,破破爛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