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完這些,我毫不留戀地起身回房去了。
6.
屋里熄了燈,隔壁程九也消停下來。
椿嬤嬤在床邊逗留了一會兒,「美人睡覺害怕嗎?」
我蒙著被子,噗嗤笑出聲來:「椿嬤嬤,我還是喜歡你兇我的時候。」
「美人長大了,老奴不敢。」她給我掖好被子,像給我講故事一樣,「早晚有一天,老奴要走在美人前面。您要學會自己走夜路,即便沒人陪著了,您也能自個兒活下去。」
昏暗的月色透過窗紙,照亮了椿嬤嬤臉上的溝壑。
我想起了哥哥,他還在盼著我回家。
那張寫滿橫線的紙已經被壓在箱子底下,如我卻要在一眼望到頭的深宮里,孤獨終老。
我拍了拍椿嬤嬤的肩膀:「我不怕黑的。你去睡吧。」
我在崇禎宮的床很大,被褥柔軟,因此我一向睡得沉,迷迷糊糊中,我落入一個懷抱。
冰冷冷的,氣味有些熟悉。
我驚惶地睜眼,嘴突然被人捂住:「小四,是朕。」
他聲線壓得很低,拍著我因害怕而劇烈抖動的后背,哄道:「朕一直放心不下,來看看你。」
我漸漸松緩下來,將臉埋進他的脖子里,眨了眨眼,用濕濕的睫毛去蹭盛杭的皮膚。
他頓了一會兒,說:「怎麼哭了?」
我悶悶道:「明明是小四受了委屈,您卻先去安慰九婕妤……」
盛杭被我逗笑了:「好,下次先哄我們小四。」
我這才抬起頭,小聲問:「您是偷著來的?」
說完,忽覺「偷」這個詞不體面,做好了挨訓的準備,誰道盛杭眸色發沉:「是啊,朕偷著來的,待會兒小四可要受住,莫叫他人聽了去。」
我嘟噥:「那皇上可要快些!」
盛杭輕咳一聲,輪廓在月光下英朗鮮明,他笑道:「當時第一面見你,以為是個老實丫頭,不承想,你是個最不老實的。
」
我動作一頓,認真說道:「皇上喜歡老實的,那還是回去吧。」
語畢就要翻身下床,盛杭拽住我手腕,往身邊一帶。
寒冷的冬夜,炭火偶爾蹦出點點火星,時有噼啪作響。
約莫半刻,外面哐當一聲,像銅盆墜地的聲音。
「皇上,九婕妤約莫是醒了,您快去看看!」
盛杭嘶了一聲,終于有了一些怒氣:「你是朕的妃子,朕宿在你這里,哪個敢說不字。」
我低低地喚著,將臉側過去,露出尚未消除的巴掌印兒,斷斷續續道:「皇上,小四好疼……」
盛杭突然頓住,半晌,用大手輕輕撫在我臉頰,怔怔問道:「她打你了?」
我無聲垂淚,足以說明一切。
盛杭是個優秀的帝王,他寵愛女人,卻從不會給她們超出身份的恩寵,裝可憐要適可而止。
我擦掉眼淚:「皇上,就當小四什麼都沒說吧。」
盛杭沒有再說一句話,黑暗中,他擺手示意我繼續躺著,自己穿好衣裳,抽身離去。
我坐在窗邊,默默燃起一盞昏暗的小燈,喚椿嬤嬤打了熱水來,沐浴更衣。
椿嬤嬤說:「外面都是皇上的人,玉秀不知道皇上是從美人屋里出去的。」
我點點頭:「張敬忠還在?」
「是。」
「小燈便燃著吧。」
椿嬤嬤一頓:「皇上不會回來的,美人何苦為他留燈。」
我擦干身子,伸了個懶腰滾進被褥:「做給人看的。」
說完,翻了個身子,背對著小燈,進入夢鄉。
第二日,程九神清氣爽地從屋里出來,與盛杭如膠似漆的模樣,仿佛真是一對尋常夫婦。
她性子大膽,偏要學淳妃娘娘,穿紅著綠,卻因五官清秀,與衣著格格不入,顯得艷俗。
我站在一旁,偶爾與盛杭對視,便能看見他眼底藏的深沉的笑意。
于是,我不經意地蹙蹙眉,揉揉腰,便聽那頭程九連喚三聲「皇上」。
盛杭竟然走神了。
我嗔他一眼,在玉秀看過來的時候,低下頭去。
聽著那頭盛杭低聲哄九兒平心靜氣養胎,我多吃了一口早茶。
送走了盛杭,程九照舊對我耳提面命,頤指氣使,話里夾著繡花針,不吐不快。
熬到中午,我頂著花盆站在院子里,程九命玉秀往花盆里踢毽子的時候,張敬忠捧著圣旨來了。
程九以下犯上,降為美人,遷居昭貴妃處。
我心平氣和地將花盆放下來,跪在地上,像個局外人。
他們想不到,入住崇禎宮的半個月,我日日同程九爭吵,每每提及那棵梅花樹,便是在她心頭扎上一根刺。程九對梅花樹的恨,是我挑起的,臉上的傷,是我咬著牙算好了挨的,那晚是椿嬤嬤吵醒了玉秀,繼而叫玉秀瞧出端倪,喊醒了程九,一番大鬧,逼得盛杭不得不懸崖勒馬,耐著性子安撫程九。
一步步埋下的暗棋,終于在今日發揮了作用。
盛杭是真被程九氣著了,今晨忍著未見發作,回去便下了圣旨。
盛杭也是真的狠,昭貴妃昨夜被程九截胡,一肚子氣無處發作,他正好把程九送上門。
程九面色如常,瞇起眼,語氣平靜:「今晨本宮與皇上還好好的,你們莫不是送錯了門?」
張敬忠笑容可掬:「娘娘,老奴耳聰目明,皇上的差可從沒辦錯過。」
程九冷笑一聲,拍了拍裙子,站起來:「宦海沉浮、世事無常,這個道理用在后宮,想來是一樣的。我程九不怕輸,就怕輸得不明不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