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們卻如生長在石頭縫的野草般,堅韌而倔強地生長著。
他們道:「我生來穿暖吃飽,不是幸得上天護佑,而是靠自己腳踏實地。」
然而這樣擲地有聲的話,卻被經年的戰亂搗碎,只余一片哀音。
我也曾見到白發喪子的老人哀哀痛哭,他三歲的小孫女面黃肌瘦,睜著天真的眼睛。
明明是靈慧之長的人類,卻比山間的小鹿還要羸弱凄苦。
老人的哀號如老鴉泣血般,盤旋在邊疆的土地上。
「我教我兒,誠懇忠君。」
「我教我兒,護衛國土。」
「我教我兒,低頭不問皇天事。」
「可這千百年來流離失所,可曾有變化?幼時我家里的土地尚且可以養活五口人,可數代苛捐雜稅,如今同樣的土地,連個稚童都養活不了。」
這些,都和邊疆凌厲的風,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里。
我生來坎坷,但這坎坷皆受制于人,是有人硬生生施與我。
百姓們生來坎坷,但這坎坷皆是他人所為,硬生生施與他們。
偷竊者堆起黃金屋,窮奢極欲,卻反而嘲諷譏笑被偷竊的人,狠狠欺壓他們。
因而從我握劍之時,我便定下了一個心愿——
我要保護這些與我同氣連枝的人們。
我要這四海升平,要偷竊者受盡折辱。
我為萬民請命。
番外二
1.
赫連玄幼時常常是跪著的。
皇室崇佛,那悲天憫人的佛陀,華麗的漆裝下,是數百年來未曾變過的冰冷神情。
他在那檀香裊裊的大殿里跪過無數個日夜,任苦澀氤氳的香氣滲到骨子里。
他是罪妃的孩子,是不光彩的皇子,更是不為生母所喜的孩子。
他的母親是周國刺史的妻子,更是百年大族的女兒,因姿容絕世而被父親看上。
即便他母親怎麼反抗哭嚎,也無濟于事。
直到她呆呆地生下腹中的孩子,她才恢復了一些氣力,打算將他撫養成人。
但被道德與罪惡深深折磨的女人,總是瘋癲的。
她有時像個溫柔如水的母親,有時卻像個瘋子,撲上來狠狠捶打他。
她命他跪在佛殿前反思。
他跪了許久,卻始終想不通為什麼。
難道……只是因為生來罪惡麼?
2.
幼年時,赫連玄身上的草原血脈尚且蟄伏著。
那縷帶著苦香、被壓抑了許久的文氣便隨著經年累月的佛香,便緩緩渡入他窄仄的心胸間。
鮮卑、蒙古的上層貴族,把持著國政的大權,生來便睥睨四方,傲慢而自大。
幼時他們進宮與北戎皇帝商議政事時,輕蔑得甚至不肯同宮里的漢婢搭一句話。
在他們的心目中,她們是比牲畜更低賤的存在。
赫連玄這樣身上流淌著一半漢人血統的皇子,從來不為他們所喜。
但不知從何時起,或許是他逐漸展露了身上的光彩,或是他的兄弟因為內斗而戰死了幾個,或是他年老而昏庸的父皇開始忌憚起野心勃勃的長子們……
已是少年的赫連玄開始頻繁被父皇提起,并通過武力和用兵展露出自己的天賦。
北戎最上層的貴族們開始對他另眼相看。
權傾朝野的鮮卑貴族開始拉攏他,常常邀請他去府中做客。
他開始得意忘形,開始擱下書筆,拉開弓箭,同那些貴族交好,享用他們贈予的美酒。
起初,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。
直到有一天,宮女端著水不小心撞了一下他,水洇濕了新做的袍子。
赫連玄皺起眉來一腳踹倒她。
在宮女不斷的求饒聲中,他回頭,卻看見母親目光陰沉地看著他。
她疾步走過來,狠狠給了他一巴掌。
「你知道你在做些什麼嗎?」
赫連玄還沒反應過來,就被揪到了書桌前。
黑沉木桌上,散亂放著一堆書稿手札,殘存著稚嫩的筆跡,出于幼年的他之手。
圣賢書上,丹心赤筆。
「我誓要殺神佛,除七情六欲,為天地立命。」
赫連玄心中一痛。
回頭看,那云鬢散亂的婦人卻神情癲狂,又哭又笑。
「赫連玄,你怎麼能忘……你怎麼能忘……」
「我們謝氏百年的風骨與教誨,都沒了!」
赫連玄第一次見到她哭成這樣,渾身顫抖,恨不得把身體里所有破碎的情緒都哭出來。
最后,謝貴妃深深攥住他的手,目光偏執。
「你一定不能成為像你父皇那樣的人。」
「去找鬼谷子,去北戎和齊國的邊界,去清河謝氏的故土……我絕不能讓你成為薄情寡義的人。」
赫連玄如遭重擊,望著形容瘋癲的母親,紅著眼,重重一點頭。
隔日,謝貴妃自戕了。
她死在自己最愛的芙蕖旁,花紅灼灼,脖頸間鮮血四溢。
臨死前,她嘴唇翕動,眼里失了聚焦。
「好冷、好冷……」
「夫君,你來接我了嗎?」
她死在夏日里,沒等到接她魂歸故里的人。
3.
赫連玄不顧震怒的父皇,決意辭行,將她的尸首運回了清河。
他拜了鬼谷子為師,成為他座下首徒。
在齊國京城,他遇見了那個與他相似的小女孩。
從她倔強不甘的神情上看,他們是同一種人。
所以當曠野里的那支箭射來時,他毫不猶豫地為她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