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幫幫忙。」皇祖母搗搗我的胳膊。
我只好上前取下宮花,挑了個合適的位置重新簪好。
「有勞公主。」他依舊笑。
一雙眼睛精光燦爛的,卻從不在大庭廣眾下逼視人。
這一點我非常喜愛。
但夜里就不同了。
我住在內廷,他住在將軍府,趕不上宴會的話幾個月見不著也是常事。
因此他會飛檐走壁地溜進來,跟我共度好幾個時辰。
有的時候他給我帶他近來在集市上淘到的所有小玩意兒。
有的時候我們把宮里的老槐樹上的花串兒扯下來一大筐,搗碎了做點心,雖然最后那點心也不能吃。
有的時候什麼都不干,點一盞小燈對案讀書、對弈。
讀書很安靜,對弈有輸贏。
我贏了的話,會要求他在本月再多來找我一次。
我正鬧著要再來一局才肯放他走呢,額上傳來了腫脹的刺痛感。
這股力量幾乎將我的魂魄從身體中拖拽出來,眼前顧肇均的臉越來越模糊。
「陛下,娘娘醒了...」
睜開眼,是舉著銀針滿臉焦灼的醫官。
他如蒙大赦地向孟玨稟報。
我木木地望著屋頂的雕花。
「還有事嗎?」我問孟玨。
他神色復雜地搖搖頭。
「沒事就走吧,我要睡了。」
侍兒大驚失色:「娘娘,您已經睡三天了。」
不。
現在才是在做夢。
顧肇均陪我下完最后一棋已是深夜,他一走我就睡著了。
睡得太深,做了這個冗長的噩夢。
夢見我千里迢迢嫁了人,出嫁當天與還朝的他迎頭撞上。
我的夫君不愛我,連跟我圓房的興致都沒有。
到他死我都是處子之身。
后來我在異國的深宮里守寡,守了很多年。
只要我再閉上眼睛,安靜一會兒,一切都會結束。
明天還能當笑話說給顧肇均聽呢。
可是總有人擾我。
「你要睡到什麼時候?」孟玨搖著我的肩頭質問,「你恨我,就起來罵我,打我,殺了我!」
我被他搖得骨骼幾乎都散架了,即使緊閉著眼睛,洶涌的淚線依舊源源不斷地滑出來。
「你別哭,你要什麼?」他像個偏執的怪物,不逼出一個答案永不罷休。
「我要你還給我!」我終于嚎啕起來,「你還給我啊……」
還我小顧。
還我不那麼破碎的人生。
「你什麼都有,還要還你什麼?」他的聲音像臘月窒息的冷風,源源不斷地灌進來。
「全天下位高權重的男人都喜歡你,你知道我母親為何多年閉門不出嗎?不是因為我殺了喬仲政,是因為你!」
因為我?
「父皇彌留之際只點名要了一樣陪葬,那是一只扇袋,里面裝的是幅還沒畫完就撕了的扇面。」
「你胡說!」我睜開濕漉漉的眼睛,意欲阻止這起荒唐的污蔑案。
「是不是胡說不重要……」他松開我的肩膀嘲諷地笑了,「重要的父皇可真是癡心呢,知道你心有所屬還要讓你來和親,可是明明都納作妃子了,又放任你跟那人拉扯不清,這麼看他又很大度,不是嗎?」
我似乎喪失了還擊的能力。
抱著被子眼淚汩汩地流。
「生氣嗎?震驚嗎?吃點東西想想怎麼報復我吧。」孟玨舀起一勺羹湯吹了吹,抵到我唇邊。
我猛地掀翻了湯碗,撒了他一身。
他招招手喊侍奉飲食的嬤嬤過來:「再去做一碗。」
我擰腦袋不看他,艱難地吐出一個字:「滾。
」
「這就滾,你自己吃。」他利索地起身走了。
12
我吃了睡,睡了吃,吃了再睡,睡覺做夢。
睜眼的時間越來越少。
某天夜里雷雨交加,幾道閃電從窗外劃過。
靜澄閣失了火。
多年珍藏付之一炬。
除了藏品,還有我寫的詩,畫的畫,做來賞玩的陶器,閣樓上的陪嫁箱奩。
宮人都瞞著我,怕我想不開。
我還能有什麼想不開。
燒了個靜澄閣而已,就是火星蹦到我腳底下我都不會躲。
孟玨時不時地過來找架跟我吵,我有的時候吵得動,有時候吵不動。
我在宮中枯坐了好多年。
具體幾年真不知道,因為逢年過節也沒有人知會我,身陷囹圄,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日月升落。
又有一天,一個英武不凡的青年進來尋我。
他看見我愣了半晌,似乎不敢相認。
然后緩緩開口說道:「小姑姑,我來接你回家。」
哦。
尚玄磐暴斃于一位美人的床上,佑霖已經繼位了。
這倒不錯。
他拉著我的手,告訴我橫跨默河的大橋已經建好了,南國如今厲兵秣馬,雖說無意開疆拓土,但起碼,不必再派公主和親。
「北國的風水果然不養人,」他端詳著我枯瘦的、青筋若隱若現的手背,「小姑姑未嫁時可是南國第一美人。」
「美人也會老,我只是老了。」我笑著寬慰他。
「不,都怪這破地方!我們回去就好了。」佑霖執拗道。
年輕的南國皇帝用極其浩蕩的儀仗迎我回國。
可我早已不習慣華冠美服。
行止默河中央,我喊停。
佑霖柔聲詢問我怎麼了。
「就在這兒放我下來,行嗎?」
他的眼里滿是憂傷和抗拒,低著頭不說話。
我伸手撫了撫他的脖頸:「你放心,我不跳。我只是過不去,我過不了這條河。」
「小姑姑。」他喊我,又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