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我和親的隊伍在城外被烏壓壓的大軍攔住。
為首的那人用長劍挑開我的蓋頭,冷冷道:「下轎。」
我毫不猶豫地出手握緊了劍刃往回奪:「還我。」
猩紅的液體順著手腕淌到肘下,在鑲金綴玉的禮服袖子上暈出了一塊塊深色。
他攥住了那幅本該由我夫君揭開的紅蓋頭,良久,狠命將它擲在我的膝上。
那架勢似乎要將我砸穿。
1
我忍不住笑了:「顧肇均,好久不見你。你長高了。」
他的語氣難掩落寞:「尚盈盈,我在仰泉關守了三年不是為了讓你去和親的。」
我盡量溫柔平靜:「同是為國為民,并不沖突。」
他沉默,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軍隊。
在這樣荒誕的情景之下,那些身著鐵甲的騎兵連同他們身下的駿馬,都安靜得仿佛不存于世一般。
無聲的黑云壓城之感。
我知道顧肇均在想什麼。
所以我告訴他,比起將軍夫人,我還是更想當一國貴妃。
戲文里那些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故事,前提都是佳人有意。
若是佳人沒有情意,救她于水火的便不是英雄,只能勉強做個恩公。
顧肇均十六歲自請戍邊,十九歲還朝,他的脾性可不是甘愿做人家恩公的那一類。
他揮了揮手,頭也不回地縱馬回京。
我沒有回頭,和親的隊伍繼續啟程。
2
七日的顛簸勞頓之后,我到達了北國境內。
世人都說南國秀雅,北國雄偉,人的心性在景色的浸潤之下,也漸漸分出了南北。
我本以為我的夫君會像那些來迎親的北國將軍一般眉眼如峰,談笑豪放。
他卻文氣得跟周圍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,一言一笑如春風拂柳。
孟祺扶我下轎,低聲問我路途是否平順,引我行禮,交杯,宴賓,直至我穩穩坐到新殿柔軟的榻上。
年過而立的男子,很懂得怎麼讓一個少女感到溫柔體貼。
屏退左右,他揭開蓋頭的第一句話是:「跟小顧將軍分開沒有哭一場?」
不是質問,是純粹出于好奇的那種問法。
我坦言:「掐疼了手心忍住的。」
既沒有任何不光明不清白之處,就不需要多余的解釋與遮掩。
比起我這樁政治聯姻,孟祺幸運多了。
在娶我這個南國公主當貴妃之前,他年少心悅的女子已經是皇后。
我來或不來,他們都會繼續把帝后舉案齊眉的佳話繼續抒寫下去。
洞房花燭當夜,我的夫君和衣躺在我身側,從塞北西風瘦馬聊到杏花煙雨江南。他尤愛寫詩,自小仰慕幾位南國名士。
其中有兩位恰巧做過我的啟蒙老師。
他興致勃勃地追問他們的為人和日常軼事趣談,我逐個道來。
說得口渴,下床飲茶時不經意掃過紅燭啜下的淚,有片刻失神。
恍惚間孟祺好像又問了一句什麼,我沒有聽清。
「什麼?」
「我說,你需不需要孩子。」
他一手支著腦袋一手玩著自己的發梢,語氣愉快得跟討論明天吃什麼一樣。
「可以不需要嗎?」我想了想反問道。
「當然,這樣也省去喬喬鬧氣。」
喬喬就是皇后。
在孟祺還是王爺的時候就嫁給了他,母家也全力支持他。
后來雖有了幾個出身名門的妃嬪,但他的四個孩子都是她生育的。
愛在哪里,愛就在哪里。
嫡長子已經十四歲,我并沒有對她構成威脅的資本。
但是,這一層我似乎想錯了。
次日去喬喬宮中見她時,她很沒風度地為難了我。
我按規矩奉茶,她并不立即接,還語氣頗為不屑地評判我衣冠上南國近來流行的海棠紋。
一口一個「你們南人」。
那一刻我忍不住想,孟祺到底愛她什麼?
難道愛情真能使人盲目嗎?
手中的溫度讓我不得不面臨眼下的困境,無暇多慮。
「皇后,我的手酸了。」
「你該自稱臣妾。」
「南國長公主地位只在皇帝之下,不是你的臣。」
「哦?剛煮的茶太燙,就在你手中涼一會好了。」她見打壓不成,另想出一個磨人的法子。
「你再不接我就潑你懷里,失手撒杯茶頂多訓誡罰俸而已,我,沒有恩寵可失。」
喬喬抿了一口茶,像是說給我聽,更像在勸慰自己:「是啊,你沒有恩寵。」
我預想的和親的下場最糟也不過終身寂寞,沒想到還有開啟宮斗的可能。
過了幾日孟祺來探我,問我跟皇后相處得如何。
我的回答似乎并不切題:「現在想來,我算不上真正地心悅顧肇均,我只是貪戀他英俊的容貌和純美的心性罷了。」
孟祺微微一笑,并不深問。
我一個人住為我而造的新殿,身邊只有陪嫁侍女和嬤嬤,關在宮里除了看書作畫,沒有任何娛樂可言。
但時間一久我發覺,不出五日孟祺必往我這兒來一次。
后來我才漸漸明白,他是眼饞我自南國帶來的珍貴文集刻本。
那些是我唯一伴身的財產,身在異鄉為異客,詩書可以讓心歸家。
我為它們單獨設了間書房,孟祺來時,多半直奔其中。
他展開一卷名為《富春山居圖》的水墨畫,瞬間瞪大眼睛:「這是真的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