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蹙眉讓他放手,他卻死死不松。
來回拉扯兩次后,我耐心用盡,抬手一耳光打了過去。
應扶沒料到我會動手,震愕中,又被我一把抓住了衣襟。
他比我高出許多,卻佝僂著身體,嘴唇發顫,「你……」
「金陵淪陷,東寇侵占,謝家航運被迫中斷,多少物資運不到戰場,分分秒秒都在死人!」
「你以為我不想救家人?可你知不知道,要救他們,需要付出什麼代價!」
「要我調運南北航線,為敵寇所用,絕不能夠!」
「不要說留在那里的是我父母、我兒子,就是我謝雨微自,也就無非一死罷了!」
19
我丟下應扶。
他整個人逶坐地上,失魂落魄。
對這個托付過終身的男人,我早已心如死灰,如今看他這樣,只覺可悲、可笑。
「金陵已然淪陷,滬寧近在咫尺。」
「我還不能死。」
重新拉好滑落的狐皮披肩,我轉身要走。
「你不能死,就犧牲了微竹!」應扶聲嘶力竭地喊。
我沒有回頭,語氣已恢復了淡漠平靜,「亂世之中,沒有誰是不能犧牲的。」
走出公館大門時,背后一聲聲地傳來應扶的謾罵。
我步履堅定,只在須臾間停頓片刻,看向金陵方向。
而后,再不猶豫,毅然離開。
我飛抵香江當晚,又接到了電話。
對方很有禮貌,全然不似侵略者,彬彬有禮地對我說,已安頓好了我家人,并期盼能與我合作。
我比他更有禮貌,全然不似被侵略者,笑語晏晏地與他虛與委蛇,但不答應任何條件。
掛斷電話后,我坐在沙發上久久沒有動作。
我知道我在做什麼,也知道這麼做的后果。
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,留洋國外時旁聽過的神學課。
人的靈魂重量不同,越是純凈,越是輕盈。
冷酷果斷地放棄至親——我大概,是個沉重的罪人了。
20
或許是為了讓我屈服,不久后,我又收到了父親的親筆信。
那封信寫得很平淡,言之無物。
我將信紙對折再對折后,斜向辨認。
【國祚傾,如覆巢,若滅,則無完卵。
父已朽,不比萬萬同胞。
微竹,謝氏之后,無懼。
吾兒雨微,不可動搖。
今雖百死,無悔也。】
父親已做好了死的準備,就連微竹也不曾怕過。
我釋然也無奈——這樣的亂世,沒有誰是不能犧牲的。
自看到那封信后,我比先前更高調了許多。
不但出席各種晚宴,還將香江銀行的名號打得無比響亮。
我想用這種方式保住家人。
搖尾乞憐從來無用,要以實力震懾對方。
與此同時,我運營著金融籌碼,悄悄兌換物資。
將拉開大幕,臺上唱熱鬧的戲,臺下做危險的事。
如履薄冰,步步為營。
21
再見到金綺,是在一場東亞商會的義賣晚宴上。
她拿出許多珍奇,一個晚上變現兩箱黃金。
我不動聲色地與她對視了一瞬后,默契抬價。
晚宴結束,我坐上車,淡聲道:「慢些開。」
路過街巷時,車門忽然被打開,又立刻被關上。
眨眼間,身邊便多了一個玫瑰花似的尤物。
「我最討厭這晚宴,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,裝得像個名流,其實摳門得緊……」
金綺要笑不笑地說:「幸好有你,比我預想中的,要多賺了一點。」
我垂眸彎唇,「多年不見,你竟也缺起錢了。」
「多年不見,你竟錢多到花不完了。」她反唇相懟。
「那些金條呢?」我問。
「半個小時前送走了。
」
金綺懶洋洋道:「黑市上的西洋藥只能用等量黃金換,那兩箱金條估計已經兌換成了兩箱藥品。」
「送到哪?」我又問。
她掀起長睫睨我一眼,「你送到哪,我就送到哪,渭水兩岸,殊途歸途。」
我笑了笑,緩緩舒了口長氣。
車微微顛簸,這許多年積壓下的重負,被顛下不少。
22
金綺與我一同回了公館。
她素來不干好事,我衣服還未換妥,她就已從地下酒窖偷了兩瓶好酒上來。
「這是我珍藏。」我瞥她。
「你珍藏竟不是我?」她不能接受的樣子,「美人醇酒,美人才該是第一位!」
我看了看她身上的收腰露背禮服,不得不承認,確實是美。
喝完了兩瓶紅酒,她癱靠在沙發上,有些醉了,與我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年的事。
邊說邊罵,連帶自夸。
先說自我走后,她覺得空落落,放眼全校,再無敵手……和朋友。
閑得很也無趣得很,隨隨便便又修了個國際政治博士……
接著是罵,好好端端的世道偏起波瀾,戰火如荼,焦土萬里。
一海之隔,東寇毛賊,犯我華夏,戮我同胞……
最后是夸,夸她自己,這些年在海外周旋,籌措巨款。
到底還有些功績、有些手段……
她一杯一杯喝酒,我一杯一杯陪喝。
聽她說完這許許多多的話后,我自顧自地笑了笑,「功績手段,誰又沒有?」
她喲了一聲,笑瞇瞇看我。
「這話忒是自夸,你幾時變得這麼有『自知之明』了?」
我眼含醉意,輕輕啟唇:「我本就有功,本就聰明,你不服氣麼?」
「服氣!」她大笑起來,手里的紅酒搖搖晃晃,像她這個人一般烈稠,「我也有功!我也聰明!你服氣麼?」
我閉了閉眼,頭靠在她肩上,分明是笑,聲音卻又輕又慢。
「如何能不服氣呢?你與我,本就是一樣的人啊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