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跪在二兩靈前,跪了一整夜。
他自責,為什麼偏偏是那天,如果那天去接我的是他,二兩就不會出事。
51
娘不想讓我們再去上班,二兩的死嚇怕了她,她從早到晚擔心我們。
但如果我們不去,這個家該怎麼繼續維系下去呢?
我們不能停下來,我們只能像時間一樣,義無反顧地向前,哪怕前方是深淵,是懸崖。
沈淮川,你知道嗎,我好難過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未知。
比如你什麼時候回來。
比如鬼子什麼時候被打跑。
比如我們的未來在哪里,我們腳下這片土地該何去何從。
誰能告訴我,明天,到底會不會變得更好?
52
江州每天都在死人,我常常在路邊看到尸體,男女老少全都不能幸免。
起初我還有些害怕,后來就逐漸麻木了。
每天早上有收尸人走街串巷,將那些無人認領的殘軀撿起來,堆到板車上,運出城,丟在某個無人問津的角落。
這就是結局。
誰都不知道明天被撿走的那個人會不會是自己。
53
鬼子開始隔三差五地去哥哥他們報社搗亂,他時常帶著一身傷回來,娘只能心疼地哭著在煤油燈下為他擦藥。
可他每次都笑著說沒事。
無論娘怎麼勸說,第二天他還是照常拿著包去報社。
我和他在巷子口分別,他向西,我往東。
日日如此。
原以為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很久,可原來命運留給我們的時間并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多。
54
哥哥失蹤了。
我和爹娘找了整整三天都沒有音訊。
直到第四天,有一個陌生的年輕姑娘抱著一個黑盒子走進了我家。
她說,那個盒子里的就是我哥哥。
怎麼可能呢?
三天前他還笑著揉我腦袋,囑咐我要早點回家,三天之后你告訴我他在這個盒子里。
那麼小的盒子,那麼擁擠,我哥個子高,怎麼住得下?
我不相信,我絕不相信。
我哥他不可能會死!
可我看見面前這個姑娘,悲傷卻堅定的表情,她鄭重地說:「對不起,這就是晉禹誠同志的骨灰。」
我娘聽完當場就暈了過去,爹也腿軟得站不穩。
姑娘說,一年多前哥哥就加入了地下黨,借著記者的身份暗中打探消息,因為他,組織多次成功截獲鬼子的重要情報。
他為組織爭取了很多時間和機會,救了很多人。
三天前,他去執行新任務,不料身份暴露,為了掩護同志逃走,他用身體為他們擋住了子彈。
她說,他中了三槍,當場死亡,沒有痛苦。
她說,他為組織和國家做出的貢獻,他們會永遠銘記。
可我的哥哥沒了,誰能把我的哥哥還回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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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哥哥晉禹誠是個文人,喜歡讀書寫字,喜歡詩詞歌賦。
他最看重文士禮儀,總是穿著長衫,帶著一副眼鏡,文質彬彬的樣子。
我怎麼也沒想到,這樣一個連架也不會吵的,從來不與人爭執的人,竟會悄悄背著我們加入地下黨。
這一年來,他一次又一次游走在生死邊緣,可回家卻從未提及一個字。
他一個人默默扛下了所有。
他那麼好,可命運沒有眷顧他。
晉禹誠,我應該罵你啊晉禹誠。
你回來看一看,你看看娘,哭得眼睛快瞎了,你看看爹,頭發胡子都白了。
你怎麼忍心丟下我們?
你怎麼忍心?
你回來吧,哥哥,我想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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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忽略那些槍聲和炮火,只看看夜里的繁星,我有時候甚至會以為一切都沒有發生過。
我們一家還在琢玉堂,日子平淡又幸福。
小時候爺爺去世,娘抱著我說,每一個離開的人都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。
現在,哪一顆星星是哥哥,哪一顆是二兩呢?
你們在天上也會看著我嗎?
像我在這里看著你們一樣。
我有時候會想,究竟是誰在掌控著這個世界,誰來決定誰是壞人,誰是好人,誰會活著,誰會死去,好人真的會有好報,壞人真的會有惡報嗎?
為什麼是哥哥和二兩死?
有沒有人能告訴我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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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哥死后,娘的身體也垮了。
她終日以淚洗面,眼睛也花了。
爹好像一下子老了,頭發胡子全都白花花的,如果晉禹誠看見一定會笑著說,現在看起來更像一個德隆望尊的老大夫了,街坊鄰居最喜歡找這樣的老大夫看病。
沈淮川還是杳無音訊。
其實我知道,這樣的世道,分別往往意味著永別,重逢才是小概率事件。
可我總還抱著希望,希望哪一天回家,看到他在巷子口等我。
我會撲進他的懷里,抱著他,告訴他,我很想他。
有時候也會在夢里見到他,只是醒來時身邊空無一人,總會讓我沉寂很久。
雖然見多了生離死別,我卻還是無法習慣它。
58
然而苦難不會因為你可憐就放過你。
它不會因為任何人停下腳步。
它像車輪一樣碾過來,不等我反應,就已將我粉身碎骨。
那天我如往常一樣下班回家,卻在巷子口看到匆匆趕來的鄰居們,他們焦急地跟我說,我爹被鬼子的長官中村一郎抓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