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字一句的道:「我在乎。」
我抬頭,看清了他眼中的溫柔和孤勇。
懷瑾安撫似地握了握我的手,轉向臺下萬千百姓。
「跪在我身邊的這位,是你們口誅筆伐的奸臣,可你們真的了解她嗎?真的清楚她的惡和罪嗎?」
人群竊竊私語,甚至有官員勸他離開。
懷瑾卻紋絲不動。
「你們不了解,你們也不清楚,她以血肉為墻,擋在了皇權和士族中間,所有不滿皇權的人,都可以對她惡語相向,罵名加身,可皇權揮下來的屠刀,又盡數由她擋下。」
「被誣陷謀反的沈家,被流放的無數言官,被廷尉撫司抓走的考生,甚至是我,懷氏嫡系唯一幸存的活口……」
「有太多太多的人,在皇權的刀口下贏回了一條命,只是因為不曾站在人前,所以掩埋了她的功績,可不該如此!」
我能感覺他的聲音有細微的哽咽,握我的手,都在顫抖。
「她以一身奸臣皮,救下了千百人,她雖是女子,卻活得比世間所有男子都坦蕩,令我羞愧,令我敬佩,更令我……不服,她一腔文人赤膽,清白忠骨,不該擔那奸臣之名,更不該死。」
「今日,我要代姚畹,說一聲不服!」
百姓被懷瑾觸動,臺上的審官忙斥:「懷大人莫不是要徇私?你說的這些,誰能作證?又有誰能信服?」
「吾等皆能作證,吾等也皆是信服!」
以張文清為首的學子,結隊來到臺下,齊刷刷的跪滿一地,朝我叩首行禮。
「蒙女公子相救,吾等才有命在,我們便是證據,我們便是民意!」
「不錯,為女公子不服,她不該死!」
「求免其罪,正其名!」
「……」
我的眼淚像斷了線,一顆心又酸又脹。
時至今日,我才明白,懷瑾當初說的話。
「若有一日,我被千夫所指,刀斧加身,我希望你能和百姓一起,譴責我。」
「不,我會做你的身后名。」
26.
日出東方的時候,我被百姓一致同意,赦免了罪責。
朝陽落在王臺上的那一刻,懷瑾不顧眾人的矚目,將我抱在了懷里。
「畹畹,曙光來了。」
我破涕而笑:「是啊,是你為我帶來的。」
周圍滿是歡呼的聲音,我透過懷瑾的肩頭,看到臺上那些士族朝臣。
雖然滿臉寫著有傷風化,但眼中,卻沒有譴責。
真好,我終是被所有人原諒了!
不,還有蕭晉。
在那種大團圓的環境下,蕭晉顯得格格不入。
我見他額上青筋爆起,心中一沉,他發病了!
雖說世人都知蕭晉殘暴,但眾目睽睽下的瘋癲,都是第一次見。
一眾侍衛強壓,都沒能制止住他的歇斯底里。
「朕沒錯,朕能有什麼錯,這世上就是對了又如何?錯了又如何?生又如何?死又如何?」
他忽而盯住我,聲音弱了三分:「……無論如何,朕都是孑然一身,一無所有……」
我眼見他厲聲凄笑,猛然撞著侍衛往后退,抵在了冰涼的欄桿上。
我洞察到了什麼,驚慌了一瞬。
果然,下一刻,他縱身跳下了王臺……
我跑到臺下時,人群散開,他躺在一片血泊之中,手指蠕動,幽深的眼珠,祈盼的望向我。
「恩師……」
我到底還是握住了他的手:「我在。」
「若有來世……雀奴不做皇子……不做帝王……就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……像你說的那樣……清白的活著……屆時,恩師可否再收我為徒……」
「我實在不是個好老師,但若你來世不嫌棄,我還是愿意的。
」
「……太好了……」
他的口鼻蔓延出無盡的血色,嘴角的那抹笑容,定格到了最后。
君子死而冠不免,我替他理正了發冠和衣衫。
見他衣襟露出一角緋色。
竟是我封后時,他送我的一根珊瑚釵,說是他生母楊氏心愛之物!
我們都走出來了,只有他,永遠困在了母親死的那一天……
27.
宗室和士族各方斟酌后,定了新君。
聽懷瑾說,是個頗為賢明精干的少年君主。
我甚至欣慰。
朝堂百廢待興,正是需要懷瑾的時候。
所以我是一個人離開京城的。
那日,張文清等學子都來相送。
自從我被赦免之后,他們執意拜我為師。
說我既有救命之恩,又教會了他們為官的本心,合該封為恩師。
于是,我就多了一群便宜學生。
新君繼位后,重開了科考,他們都是有官職的人了,我這也算成了關系戶!
「恩師為何要走?」
「我自請出姚氏都快九年了,該回老家祭祭祖,掃掃墳了。」
「那之后哪?」
之后?我應該會留在老家當先生。
雖說我家就剩我一個了,但族中子侄甚多,應該能湊齊一個班。
他們面露不舍,問我可還會再回來。
我斟酌又斟酌,只說他們若是想我,將來放官離京,可以去看我。
「且不要忘了備上厚禮!」
他們皆笑,驅散了離別的不舍。
「恩師放心,學生們會替您照顧好師公的。」
師公懷瑾,端正的挺了挺腰板。
我心領神會,上前抱了抱他:「好好照顧自己。」
他親在我額頭:「你也是,等一切處理好,我會去找你的。」
「好。」
馬車駛出,我聽到張文清等人突然在念《遠游》。
「聞至貴而遂徂兮,忽乎吾將行。
仍羽人于丹丘兮,留不死之舊鄉……」
他們這代人,會更懂得為君為官的意義。
大梁的未來,會在他們帶領下,迎來下一個曙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