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懷瑾是怎麼想的,他讓我假死,除了躲避一時的危機。
更為了將我從暴君奸臣的危機中摘出去。
因為無論我是真奸臣,還是假奸臣,起義的士族和朝臣都不會放過我。
天下不滿蕭晉已久,卻又礙于禮教,不能弒君。
所以即便是這次起義,也是打著清君側的口號。
試問蕭晉身邊最大的奸臣是誰?
自然只有我這個帝師了!
我長發散在身后,只著一件素色單衣,一步步踏上臺階。
「罪臣姚畹,自請上王臺陳罪,請朝臣和百姓見證!」
行至最高處的時候,臺下圍滿了人。
士族和大臣雖驚詫我死而復生了,但更多的是竊喜。
蕭晉是不會寫罪己詔的,如何讓他退位,處理起來頗為棘手。
有了我這個大梁第一奸臣的揭發,就能名正言順的將他請下皇位,遷居別宮「榮養」了。
初春乍暖還寒,格外的冷,尤其是夜里。
等到士族將蕭晉押來,臺上臺下堵滿人時,我已經在冷風里,跪了一個時辰。
「天武元年,蕭晉誅殺功臣,致懷氏枉死上百余人,一罪也!」
他登基后,落下的第一把屠刀,改變了懷瑾的一生,也改變了我的一生。
「天武二年,蕭晉廢除科舉,濫用廷尉撫司,二罪也!」
自那時起,我便知道,若想在他身邊蟄伏,做不成赤子丹心的忠臣,只能從奸。
「天武三年,蕭晉殺舅辱母,不顧綱常,三罪也!」
因沈太后昔年冷待他和生母楊氏,就構陷沈家謀反。
我明知沈家冤枉,卻只能趁遞刀的功夫,告訴沈國舅,會幫他保下家中老弱。
等我趕到冷宮的時候,撞見侍衛凌辱沈太后,她不堪受辱,求我給她個解脫……
那是我手上,沾的第一條人命!
「天武四年,蕭晉無故流放言官,不敬文人,四罪也……」
流放的詔書是我親手所寫,沒有轉圜的余地,唯有將他們流放的地方稍作修改……
「天武五年……」
「…」
「天武九年,坑殺考生,九罪也!」
「立師長為后,罔顧人倫,十罪也!」
細數蕭晉的十條大罪后,我心中說不出是沉重,還是釋然。
我終于將他的所作所為,全部公之于眾了。
可好笑的是,每一樁每一件,都和我有關 ……
24.
「恩師在雀奴身邊近九年,背負天下罵名,就為了今日嗎?」
蕭晉死盯著我,繼而瘋癲的狂笑起來。
「雀奴只是沒了皇位,恩師你,卻是要沒了性命——」他調轉語氣:「懷大人,這筆買賣,當真劃算嗎?」
我猛然回首。
臺下燈火闌珊,懷瑾就立在那里。
我在他身上,看到了一股近似絕望的哀傷。
我知道他有多麼想讓我活著,而我,卻選了一條必死的路。
他提著一盞燈火,緩慢而僵持的走到了我身邊。
「……為何……」
說實話,我是第一次見他紅了眼,口中像吞了一把黃連。
「抱歉,可懷瑾啊,我也是讀書人。」
「我也曾發過宏愿,要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天下開太平,我雖是女子,但既然讀了書,就該擔起文人的使命。」
「無論是奸臣姚畹,還是平民姚畹,我都想堂堂正正的站在人前,接受律法賦我的審判,而不是隱姓埋名的茍活著。」
他將身上的披風解下,罩在了我身上。
「即便你會死?」
他身上的體溫,通過披風傳到我身上。
我不再戰栗,不僅是身體,還包括心靈。
重重的點了點頭:「我想活著,但更想清白的死去,屆時我見了阿父,還可告訴他,我的文人之節未屈,文人之骨為折,文人之心未死,我還可以做回姚家的女兒。
」
他搖頭苦笑,良久,連道了三聲好。
繼而一撩衣擺,跪在了我身邊,「既如此,我陪你一道請罪。」
我瞠目:「你有何罪?」
他輕柔地拔過我臉側的亂發,與我十指相扣。
「縱無千般過錯,唯心悅姚畹一罪爾!」
25.
其實我是個天生反骨的人,愛與世事對著干。
大梁不提倡女子讀書,我偏要讀,且立誓要比男子更勤勉。
逃亡的那一年,文臣死傷大半。
所有人都說國將亡之,何必再教導皇子們的課業。
我卻執拗地堅守在廊下,受了皇子們的拜師禮。
在我的人生信條里,只要堅持,沒有破不了的局。
所以我接受蕭晉的授官,留在京城做了帝師。
天長地久,我以為總能領自己的學生走回正途,讓他做一個正直賢明的君主。
替士族擋住皇權的虐殺,讓更多有才學的人臣,站到大梁的朝堂上。
可整整八年,我還是失敗了……
我將皇宮地道的秘辛告訴懷瑾,列出蕭晉的十大罪。
就是為了讓這場起義更加師出有名,在死傷最少的情況下,完成新的政權更迭。
我大梁,再經不起內耗了。
只是這樣做,會死一個我罷了。
不是士族非要殺我,而是天下容不得奸臣。
只有我死,才能彰顯世人清繳奸臣的決心,才能與蕭晉的黑暗政權徹底割裂!
我并不怕死,只是如今,有些舍不得死……
懷瑾見我低頭垂淚,用衣袖替我擦干凈,輕托起我的下巴。
「畹畹該抬頭,你不曾愧對任何人,是天下人,欠你一個公道。」
什麼公道,都是要死的人了,誰還在乎那些身后名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