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給甚說法,女子為官,本就有違綱常,她做帝師,也難怪天子輕狂!」
「住嘴!」
我挑開車簾,呵斥發聲的學子。
他被震懾住,下一瞬,越發氣急。
「我所言何錯之有?虧你還是姚老太師的女兒,他乃天下讀書人的表率,可親可敬,唯教養不善,養下你這奸臣女!」
其余的學子和文臣雖未發聲,但看我的目光皆是不善。
也是,在世人眼中,我本就是十惡不赦之人了!
我吩咐手下的侍衛,將宮門口鬧事的學子抓起來。
有文臣問我,將他們帶去何處。
「自是關到我府上去。」
「狂悖!我大梁開國數百年,從未有官員私拿學子。」
我放下車簾:「今日起,便有了!」
19.
蕭晉似乎預料到我會來,將案上的試卷指給我。
原來科考試題是蕭晉所出,讓考生論士族對大梁的戕害。
這種試題,士族子弟無論怎麼答都是錯。
可寒門考生若態度含糊,沒有直言反士族,就也是錯。
今歲參加春闈的三百名考生,泰半都進了廷尉大牢。
「陛下此舉,究竟是想替朝廷選拔官員?還是替你,篩選鷹犬?」
「這天下,是朕的天下,朕不要所謂的純臣,鷹犬就夠了。」
我的心沉入谷底:「那廷尉撫司關押的考生?」
他拿過朱砂筆,在最上面的試卷上,畫了一個大大的叉:「殺!」
……
直到歸府,我的手腳依舊冰涼。
從宮門口抓來的考生,如今被關在前廳,見我回來,各個義憤填膺,問我有何權限羈押他們。
「莫非你們想進廷尉大牢?陛下剛剛下旨,賜死那些考生。」
人群死一般的寂靜。
丹丘從我身后走來,語氣晦澀:「一百八十二名考生,全部賜死?」
「是。」
他沉了一口氣,猛然轉身往外走。
我拉住他:「去哪?」
我真是多此一問,他除了去劫獄,還能去哪?
「武死戰,文死諫,他們縱是死,也不該無聲無息的死,該死在朝堂,死在社稷!」
我自是知道,他是文人中的君子,出事前,也曾掛任朝職。
在他心中,寧愿死諫于朝堂,也不愿意家族因黨爭而滅門,更不愿意大梁官場如此黑暗下去。
他替那些學子發聲,何嘗不是替自己發聲?
一眾考生聞聲附和:「不錯,這亂七八糟的世道,什麼時候才能終結,我們既為讀書人,就該為天下發聲,何懼一死!」
人聲鼎沸,跟著往外走去。
我忽而有些眼酸,真是一群傻子!可我又不能說他們錯。
所謂君子氣節,文人風骨,不正是:不自由,毋寧死嗎?
父親在世,也曾百般對我教導,君子死節,亦不失文人的風骨和氣概。
是我,拋棄了文心……
可我既然拋了,就不能再看著他們去死!
14.
我一聲令下,侍衛將他們重重攔下,包括丹丘。
「姚畹!你不可……世人會恨死你的!」
我看著他因急憤而赤紅的眼,閉上了眼:「恨就恨吧。」
「……我也會恨你。」
我摸了摸他的額頭:「那就恨我吧。」
……
又是東市刑場,只是這次不是下雨,是下雪。
陽春三月,大梁京城飄起了米大的雪花,冷煞人!
學子們穿著單薄的囚衣,被拉上刑場,從臺上排到了臺下。
廷尉撫司全部出動,才勉強能鎮壓四周的百姓。
「大梁國法,不殺讀書人啊!」
「天子誅殺門生,我大梁當真是禮崩樂壞,暗無天日啊!」
但凡有些許良知的人都不忍心,看著這些滿腹經綸的學子們去死。
他們的哀求和嗚咽聲,聲聲入耳。
有眼淚從我眼角滑落,我任由它落下。
我眼見著劊子手,舉起磨得锃亮的刑刀,仿佛一個個血盆大口,一刀下去,無數干凈而青春的生命,就葬送了。
「等一下!」
主刑的官員神色驚喜,以為我要替這些學子們求情。
「他們都是讀書人,當全尸首,以保留斯文,改鴆酒吧。」
跪在前方的學子,突然揚天大笑。
「今上眼盲,寵信奸臣,今日吾等雖死,但心志不改,愿用血肉之軀,警醒天下世人,愿以吾之性命,換清白坦蕩的世道。」
他朝著我重重啐了一口。
「女子能讀書本就不易,枉你也算文臣,一國帝師,全無風骨,助紂為虐,與你同立一寸土地,便是我等恥辱。」
「鴆酒便鴆酒,我等轉世投胎,去尋一個干凈的世道,也好過和昏君奸臣為伍!」
「正是!」
「……」
他們仰頭喝下鴆酒,一百八十二名考生,竟無一人貪生怕死,跪地求饒。
我忽而想起父親當年,也是這般視死如歸。
刑場上的學子一個個倒下,漫天都是咒罵和嚎哭的聲音。
我知道,世人不會原諒我了。
父親,也不會原諒我了。
好在,我在接任帝師的時候,就自請逐出家譜……
15.
大雪一直下到深夜,我就蹲在刑場下。
學子的尸體皆被拉走,偌大的空地,只剩下寒冷和死寂。
丹丘趕來時,一切都已經結束了。
他發冠和衣衫都跑亂了,站在我一臂之遠的地方。
「你還是,殺了他們?」
我身子被凍得僵硬,連舌頭都直了:「是。」
他將我從地上扯起來,手扣在我的脖頸上。
只要他想,我就能死在他手上。
他的手掌一緊再緊,最后還是沒能下死手。
他給了自己一巴掌,蒼白的臉頰紅腫一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