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死時,大概很不甘吧。
父兄猜測大約是夜間雨大路滑,納蘭依突遇山體滑坡,躲閃不及,墜馬而亡。
「怎麼偏偏死在鄴城。」兄長低罵出聲,「這要我們怎麼和納蘭家交代?」
父親臉色陰沉得要滴水,目光掃過我,狠狠地皺了皺眉。
「你先回房。」
「是。」我依言回了二樓,關上了房門。
夜里,兔子依舊像前幾天那樣進了我的房間,端著藥粉和繃帶,替我處理手上的傷。
棉布一圈圈地打開,原本只是被碎瓷片劃傷的手心,如今血肉模糊,里面還嵌著幾粒碎石。
他垂著眼,思索許久后像是想到什麼,猛地抬頭看我。
我看著他皺成一團的眉頭,抬手就想幫他揉開,可他卻下意識地側開臉,躲避了我的觸碰。
燭火噼啪一聲。
我疑惑地歪歪腦袋:「我殺了他,你不開心嗎?」
「你……是你……」
他瞳孔一縮,身子往后一仰,連帶著旁邊的藥罐子一起倒在了毛毯上,看向我的眼神里全是驚恐。
「害怕了?」
我掀開被子赤腳走下床,我往前踏一步,他往后退一步,直到最后,他的后背抵在墻壁上,退無可退,只能被我的影子攏在暗處。
「怕什麼?我又不會傷你。」
我在他的身前蹲下,帶傷的右手抬起,輕輕地摩挲著他蒼白的臉頰,又用指腹蹭了蹭他潔白柔軟的睫毛。
自顧自地說起來。
「我找到他的時候,他還沒死呢。
「他陷在泥地里,一身臟污,額頭上破了一個角,血流了滿臉,抬頭看我的時候,眼睛簡直在發光。」
我勾了勾唇角,繼續道。
「他一定把我當成了救世主。
「我看著他爬過來,看著他虔誠地抱住我的腰,看著他滿懷希望地求我救他。
「哈,我怎麼會救他呢?」
我陷在回憶里,抬手撫上兔子的后腦,將五指穿插進他柔軟的白發里。
「我用一塊石頭,砸碎了他的腦袋。
「他死的時候眼睛大睜著,驚恐、疑惑、不可置信。
「甚至,還有一絲愛慕。」
我俯身湊近兔子的臉,咬著他紅潤的嘴唇反復舔舐,輕哼了一聲。
「他也懂愛?
「愛一個人會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誰嗎?
「與他訂婚兩年的姐姐早就被埋在了后山,現在的尸身都腐爛透了,可他卻盯著我,盯著這張和姐姐相似的臉露出那樣愛慕的目光。
「真惡心,真虛偽。」
我說著攥緊他的頭發往后一扯,逼迫他仰頭看我。
「假如有一天我死了,有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頂替了我,你也會像納蘭依一樣,認不出我嗎?」
他抓著我的手死命搖頭,一張臉因為無法呼吸而逐漸赤紅扭曲,眼里沁出淚來。
在他掙扎到崩潰時,我才堪堪松手。
他被扼住的咽喉得到解放,一下子倒在地上,整個人如同臨岸擱淺的魚用力地煽動兩腮,拼了命地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。
我看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,心疼地拍了拍他彎曲的背脊,溫柔下語氣。
「你敢認不出我,我就從地獄里爬出來,把你一起拽進去。」
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他通紅的臉慢慢恢復往日的蒼白,一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我,我以為他會說什麼。
可回復我的,只有一室的死寂。
07
納蘭依死在離開沈府的路上,這件事雖是天災人禍,但沈家依舊難辭其咎。
父兄既怕納蘭家怪罪,又不愿舍棄與納蘭家結親可以得到的利益。
所以,他們徹夜商談后,決定讓兄長帶著我上京報喪。
他們打算將我抵在納蘭家,讓我做納蘭依的未亡人。
這樣既能贖罪,又能攀住納蘭家的權勢。
只是他們算得千好萬好,卻沒算到納蘭家這樣上等京城貴族生殺予奪的權力。
士農工商,沈家雖然富貴,可在這些貴族眼里,也不過是卑賤的商賈,他們想殺,不過是抬抬手的事情。
兄長帶著披麻戴孝的我和納蘭依的棺木跪在納蘭家的門口,垂淚報喪,將我這個妹妹推了出來。
「納蘭六公子雖然身死,但與我們沈家的婚約依舊不變,我妹妹可以和公子結成冥婚,自此青燈古佛,為公子終身守節。」
他自覺情真意切,字字誠懇。
可納蘭夫人只是冷眼垂眸。
「我不要沈家的女兒。
「納蘭家失去一個兒子,那沈家就該付出同等的代價。」
她話音未落,一只舉著大刀的獸人就從她身后躥了出來,明晃晃的白刃一閃而過,一道灼熱的血噴濺在我的臉上。
咚的一聲,兄長的頭顱滾落在地。
他的眼睛還睜著,似乎并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。
我長長吸了口氣,彎下腰,伸手撫上兄長的眼睛,念了一聲「安息」。
「你倒是不慌。」
納蘭夫人走下臺階,站在我的身前打量了我一會兒,輕笑了一聲。
「沈家帶著我兒的尸身回來,納蘭家就送一顆沈家獨子的頭顱回去。
「這,很公平吧?」
我脫下外衫裹住兄長的頭顱,抱進懷里,朝納蘭夫人磕了個頭。
「公平。」
08
我一路抱著兄長的頭顱,連夜兼程回到沈家,父親早得知了獨子身亡的消息,站在祠堂等我回來。
「為什麼回來的是你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