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使恭敬地向她行禮,口稱「大小姐」。
大小姐漫不經心地一點頭,轉而冷冷地盯著我,「你就是傅悅?果然如母親所言,同我有些許相似。」
我不說話,只是看著她,也看著這雕梁畫棟、富貴至極的侯府。
女使蹙眉低聲斥責道:「悅小姐失禮了,大小姐同你說話,你該恭敬回答才是。」
大小姐一抬手,止住了她的話茬,「她長于鄉野無人教導,不懂禮數也是正常。」
她湊近了我,在我耳畔低聲道:「你別覺得是我竊居了你的位置,你我心知肚明,是父親母親不要你,主動選了我的,你合該認命。」
我微微笑道:「大小姐多慮了,我只是覺得有些遺憾。」
遺憾這偌大一座定安侯府,即將灰飛煙滅了。
大小姐冷嗤,「記著,我叫傅嬰,你該喚我長姐。」
我從善如流,「長姐。」
「是我來遲了,你們姐倆倒是自己聊上了。」
傅嬰向來人恭敬行禮,「見過母親。」
侯夫人溫柔地扶起她,目光落到我身上,卻顯出尷尬與遲疑。
這復雜的神情一閃而過,她隨即又溫和地笑起來,正要說些什麼,我已微笑喚道:「阿娘,好久不見。」
侯夫人訕笑一下,「是啊,一晃十二年,悅兒都長這麼大了……」
我道:「是十三年,阿娘,你忘了?那天正好是我四歲生辰。」
5
侯夫人隨口敷衍了一句便落荒而逃。
倒是傅嬰在臨走前還囑咐下人伺候好我。
她似是頗有深意地回頭對我說:「我也不是什麼刻薄之人,總歸你也住不了幾日了,來了便好好歇著吧。」
我知道她的意思。
托趙術士的福,我雖為無心活尸,大多數時候看起來卻和常人無異。
我和同村村婦們相處融洽,也常常能從她們嘴里聽到一些京中貴人們的軼事。
譬如當今圣上無子,唯一的弟弟晉王還是個傻子;譬如定安侯之女花容月貌、賢良淑德,被圣上親自指婚給了晉王做王妃……
王妃之位看似尊崇,可圣上已年過半百,儲君未定,朝中早已是暗流洶涌。待圣上駕崩,一個癡傻卻地位尊崇的親王,頃刻間就會被滔天巨浪所吞沒。
定安侯府不能被卷入這場浪潮中。
那麼就把那個孩子找回來吧。
長于農戶卻能當王妃,是她的福氣。
至于日后是死是活、是貴是賤,全看她自己的造化。
我幾乎能想象到定安侯說這些話時的神情。
他也的確這麼說了。
「悅兒,為父知道這些年來虧欠了你,因而圣上一提到這門親事,我立刻便想到了你。」
面前,定安侯和善地笑著說:「晉王年僅弱冠,品性溫良,是個翩翩佳公子,足堪與你匹配。」
我置若罔聞,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不停開闔的嘴唇。
從哪里下手比較好呢?
我的目光停在他的左胸膛,我知道那里有一顆心臟正在有力地跳動著,向全身泵出溫熱鮮活的血液。
而我的胸腔內空空蕩蕩,只有一朵沾滿了血腥怨氣的曇花。
憑什麼呢?
我向定安侯的左胸伸出了手。
就在此時,他說:「這樁婚事,事關全府上下,侯府的榮耀,比你我的性命更重要。」
我的手立時停頓。
我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定安侯。
他見我終于有所反應,勉強咧開一個笑,道:「悅兒,你可明白?」
我也笑了,說:「爹爹,我愿意嫁去晉王府。
」
人死如燈滅,直接殺了他有什麼意思。
我要這些人,親眼看著自己最在意的東西崩塌。
6
婚事雖定,定安侯卻不能真讓一個農婦嫁去晉王府。
侯夫人再度扮演起慈愛的母親,開始對我進行世家貴女通用的禮儀培訓。
我學得很快,便是最嚴苛的嬤嬤也無法指摘。
侯夫人在一旁坐看,連連點頭,「好好好,不愧是我親生的女兒。」
她親手為我端來蓮子羹,「先歇息歇息吧,嘗嘗我親手燉的甜湯。」
一旁圍觀的傅嬰絞緊了手中的絲帕,她忽然悶哼一聲,捂著心口軟倒在椅子上,「好疼,母親……」
侯夫人立即拋下我,焦急地跑到她身旁,「阿嬰,怎麼了?哪里不舒服嗎?」
傅嬰臉色蒼白,有氣無力地說:「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……」
侯夫人高聲呼喝:「還不快將小姐素日里服用的藥拿來!綠翡,拿了我的帖子去請太醫來!」
整個院子里的人被她指使得團團轉,始作俑者傅嬰卻在此時悄悄朝我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。
我卻并未看她,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侯夫人。
真奇怪。
她好像是真的愛她。
那樣冷漠虛偽的女人,居然也會為了別人焦心擔憂。
也許是十數年的相伴,傅嬰終于得以融化她心頭的堅冰,侯夫人此刻擁著她,如擁抱世間最脆弱昂貴的珍寶。
而十三年前,我如敝履一般被人從馬車上推下時,她只是流著淚轉過頭不看我。
我本該為此感到痛苦的,可我如今只是一具無心的活尸。
所以我對著傅嬰,也緩緩露出了一個微笑。
找到了,侯夫人最在意的東西。
7
當晚,傅嬰闖進了我的房間。
「今日你也看見了,母親心中最重要的終究還是我,你好好準備來日嫁去晉王府也就是了,可別癡心妄想來搶奪一些不屬于你的東西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