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翠兩眼一瞪小嘴一噘:「夫人莫不是在嘲諷你大字不識,連三歲小兒都不如?!」
我低頭不語,將書籍細細收好。
無論夫人是何用意,書對我而言都是難得的寶貝。
可一個婢妾,若整日學主母舞文弄墨,容易落人口舌,也怕主子們猜疑嫌棄。
我便只敢在無人時拿出來翻翻,用手指劃拉幾下,就當習文練字了。
眨眼間,八個月過去。
一盆盆血水從小園往外端。
我氣若游絲地癱在床上,恍惚間仿佛看見了我娘。
她臉色蒼白,淚流滿面,黑紫的嘴唇不住翕動著。
我竭力凝神,想聽清她到底在說什麼,卻只依稀聽到外間傳來幾句——
「……年紀小,產道窄,胎位不正……」
「……保小的……」
10
老夫人跟產婆商量如何保小的時,老御醫姍姍來遲——
侯府不會為了一個婢妾大動干戈,但老夫人對第一個孫輩極為重視,因此先前重金約了位從京中告老還鄉的御醫,圖個有備無患。
老御醫技高人膽大,當機立斷給我灌藥、針灸、掰胎位、切口子。
我被扎成了刺猬,從垂死邊緣被拽了回來。
那圓滾滾的肚子更是成了面團,被好一通揉、搓、推、搟。
我拼盡全力擠出孩子,便又昏死過去。
醒來時,已是三天后,小園又恢復了冷清寧靜。
聽說,生的是個女兒。
聽說,老夫人當場就黑了臉。
聽說,侯爺從頭到尾無動于衷,就跟不是孩子她爹似的。
聽說,孩子被送去了夫人院里。
聽說,老夫人和侯爺從未去看過孩子,甚至沒派人去意思意思。
我倚在床頭,看著喋喋不休的小翠,覺得有些好笑。
我是專司生育的婢妾,從一開始就有自知之明——
我的孩子不是我的,只是借我的肚皮來這侯府罷了。
我都還沒怎樣,小翠倒是憤憤不平起來了。
到底還是個小丫頭,被我分了幾個月的補品,就知道向著我了。
我借口餓了,笑著打斷了小翠的牢騷。
她卻突然愣住,呆呆看我。
我疑惑地摸了摸臉,一片冰涼的濕意,這才驚覺自己竟已淚流滿面。
「心里難受就別逼著自己笑,但也別哭壞了身子,不值當的。」
我朝她搖搖頭,用袖子抹抹臉,拿起針線筐里未完工的小肚兜,一針一線地繡了起來。
11
生了孩子,我更想我娘了。
一想起難產時仿佛看見她在哭,心里就莫名難受。
問管事嬤嬤,她笑呵呵地說我家人一切安好,讓我盡管放心。
我又塞了幾樣首飾給她,想托她下次去我家時幫忙捎個平安信。
「李姨娘,您和家人都大字不識一籮筐,寫信不是瞎折騰嗎?有什麼話,老婆子我來回傳一嘴就是了。」
罷了,我知道家里安然無恙就好。
老夫人想再聘一房妾室,早日為侯府添個男丁。
但侯爺拒絕了,說府里有我一個能生的就夠了。
老夫人擰不過他,只好請老御醫為我調理身子,又命房嬤嬤對我多加調教。
她讓我要感激侯爺的恩寵,早日養好身子生小世子。
我點頭稱是,心里卻不住冷笑。
我向小翠打聽了些侯府私密。
原來,侯爺和夫人之間的故事遠比外界流傳得更為曲折復雜。
兩年前,因著一樁貪墨案,江巡撫和老侯爺莫名其妙前后腳死了。
個中隱情涉及機密,案情細節仍不為人知。
但兩家卻從此交惡,長輩們打算撕毀婚書,奈何小情侶郎情妾意早已珠胎暗結。
婚約只好履行。
然而,新婚宴爾沒多久,夫人便小產了,再無法生養。
此后,侯爺和夫人也不再心心相印親密無間。
有時候蜜里調油如膠似漆。
有時候又好似前世的冤家,今生的死敵。
一直吵吵鬧鬧,分分合合,折騰得整個侯府不安寧。
老夫人也氣病了好幾回。
所以說,侯爺不肯納新妾,哪兒是為了我呀。
分明是顧忌著夫人,也不愿被新的庸脂俗粉污了自己身子罷了。
我拎得清。
我不糾結。
我拿錢辦事,每個月還能省下一兩銀子補貼家里。
挺好。
我積極配合調理身子,年紀小恢復快,一養就抽條了,臉也長開了。
出了月子,粉面桃腮,膚如凝脂,身段玲瓏,顏色更勝從前。
房嬤嬤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幾圈,戳了戳因為漲奶而格外飽滿挺翹的胸脯,大為滿意,又命人端來一碗碗難以下咽的秘藥。
我問她要回奶的方子,她卻總說再等等。
我只好盡量無視身上這兩團累贅,只當自己沒生過孩子。
可這日,夫人卻破天荒來了小園,把襁褓塞進我懷里。
她說,她喜靜,不耐煩孩子吵鬧。
那日是見這孩子祖不慈父不愛,一時不忍才代為照顧。
如今,我這生母出了月子,也該自己帶孩子了。
我手忙腳亂地摟著女兒,被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激得慌張無措,只知道給她磕幾個大的。
「夫人大恩大德,奴婢永世難忘!」
夫人扶我起身。
勸我抽空還是得盡量讀書,自己懂得多了才好教養孩子。
又問那些書我學得如何了,有不解之處可隨時問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