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芃芃做了他的外室,當然,她也做不得他的妻,他無非是想氣氣他那古板強硬的父母。他們破格擺了酒,宴請賓客那天,他很意外地想起了自己那個遠在洛川的未婚妻。
武家出身,聽說身子弱,不曾習得刀劍,又無才名彰顯。莫不是,像他那些表了又表的表妹,一副嬌滴滴弱不禁風模樣,許了夫家,只等著做菟絲花。
何其令人生厭。
真正見到宋白芷是在上京城,那時他帶著李芃芃秘密回京,一回來就撞見了。
那是個氣質卓然的姑娘,臨危不懼,還救了一條人命。
他將將生了結識的念頭,沒想到,被隔在三步外,連身也不得近。
宋家孤女,居然孤身一人當街登門,搶先一步同他退婚了。
謝時景向來心高氣傲,頭一次被人棄若敝屣。
再然后就是瓊華宴了。
退婚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,謝家勢大,竟然逼得一介孤女親自上門退婚,落座時,無數道目光似有似無落在他身上,多有不屑。
謝時景冷笑一聲。
這婚退了便退了,他謝時景豈能敗在一個女人手里。
直到一池之隔,簫聲驟起。
京中盛行靡靡之音,而這簫聲凌厲破空,豪氣萬丈,千軍萬馬摧枯拉朽,如海潮般襲來!
滿座嘩然驚嘆。
男兒何不帶吳鉤,收取關山五十州。
世間男子,誰不曾夢想,披甲掛帥,于萬千人中取敵軍上將首級。
那宋家小姐究竟何許人,竟吹得出這樣的樂章,讓人一聞心折。
眾人頗有默契地望向謝時景。
謝時景沉浸在簫聲里,他是實實在在上過戰場殺過人的,時至今日,依舊能想起那些火光里的廝殺吶喊。
比起旁人,這曲子更能勾起謝時景那些藏在血脈里的沸騰殺意。
這就是……他原本的妻?
簫聲轉為蒼涼,謝時景莫名心痛,正欲做些什麼,忽覺一道冰冷視線落在自己身上。
旋即一道笛聲響起。
抬眼望去,凌淵已收回那冰冷輕視的目光,正橫笛在前,一副護持之意。
凌淵何許人也?
謝家顯赫,凌淵更甚。長公主之子,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。
他十四歲上戰場,在西北歷練十二載,甚少回京。崔將軍每每提起凌淵,推崇備至,說凌將軍年少有成,殺伐果斷。得將如此,國之大幸。
謝時景也見過那人臨陣摔碗,不問關山的模樣。
不得不服,也不得不承認。
崔將軍所言,字字非虛。
這次不知怎的,凌淵竟肯來這瓊華宴。
他旁邊有道小身影,定睛望去,乃是當今五皇子。
此刻他正一臉自豪。
只是不知,他是自豪他凌大哥,還是自豪他白芷姐姐一鳴驚人。
宋白芷被封昌平郡主。
謝時景大概他自己也沒想到,竟有一日,自己成了上京笑柄。
他年紀輕輕尚未承爵,一無功名傍身,二無顯赫軍功, 又行事放蕩, 如何能配昌平郡主?
樁樁件件事情鬧得厲害, 謝府清名掃地, 父親同母親大吵一架。
父親指責母親婦人短見,只圖眼前富貴,輕易與宋家退婚,竟不知百年世家,聲譽是如何的重要。
母親氣極反笑。
「謝大人不愧謝家家主,滿口仁義道德, 一派清風明月模樣。既如此,宋家敗落后,何曾見你拜見過你宋家嫂子一回?」
父親啞然, 拂袖而去,一連幾日不歸家。
唯有謝時景失魂落魄。
李芃芃雖好,但二人相處, 多談些風月。
再深些, 便是他想,家國天下事, 同一花魁也不知從談起。
外界種種非議譏笑他并不在乎,只是心中悔恨如藤蔓生長, 叫他痛不欲生。
那日回去以后他叫人去查了宋白芷的事。
謝家大少爺高高在上, 第一次靜下心, 凝神去聽他未婚妻的生平。
宋白芷父兄皆戰死,她母親一個人帶著她, 還要苦撐宋家門楣,小時候過得很不好。
京都歌舞升平,不聞洛川戰馬嘶鳴。
聽聞她兄長戰死時, 身中七箭, 半條手臂被削去。
由宋白芷和她母親收殮入棺。
那是宋家最后一個男丁。
彼時她才幾歲, 就見過這樣慘烈的場面。
便是謝時景第一次上戰場時,也被血肉橫飛的場景嚇得睡不著覺。
宋白芷有沒有哭?或許她見得太多, 早已經流不出眼淚。
這麼些年,謝時景忙著同家里抗衡, 對她這個未婚妻不聞不問。
母親去世后,宋白芷一個人活得辛苦。
她拜了當地名醫為師, 治病救人。
她是那樣好的姑娘, 如同寧折不彎的枝頭寒梅,傲然挺立。
才不是等著夫家依靠的菟絲花。
只是學醫又豈是那麼好學,哪有高門貴女干這個的。
同膿血斷肢為伍, 又有染疾風險, 光是想想就足夠嚇人了。
最難的時候,她有沒有想過他這個遠在京城的未婚夫。
有個顯赫的未婚夫,多少算條退路,也是個念想。
宋白芷有沒有期待過?
謝時景不得而知。
他這一生都不得而知了。
京城里想同宋白芷結親的公子如過江之鯽, 而他本可以擁有的。
他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姑娘,卻連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失去她的都不知道。
正如宋白芷所言,他們二人歷盡千帆——
后會無期。
他早已不配為她夫君了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