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我擺擺手:「皇兄知人善用,身邊有那麼多精兵強將,要我們作甚。我們可不像皇兄,老黃牛一般任勞任怨,還能自得其樂。況且,當年和親一事,皇兄可是答應了我,事成之后,放我和將軍自由于世。我們的快樂啊,不在宮廷內苑,而在這首亂湊的詩里——」
我自袖中掏出一方手帕,抖開來。
前幾日我們臥船賞雨,穆平川寫了前兩句,我寫了后兩句:
春水碧于天,
畫船聽雨眠。
魚蝦留甕內,
快活四時間。
余生,我只求——
穿重巒疊嶂,遇流水桃花;過千巖競秀,賞云蒸霞蔚。
見山見水見世情。
知風知雨知太平。
浮生念:山河永安,伊人無恙。
(正文完)
番外:穆平川
1
我認識阿婳,早在她識得我之前。
阿婳剛出生不久,母親帶我進宮去瞧,逗我說,那是我將來的媳婦兒。
我站在蘭妃娘娘的榻邊,戳了戳阿婳粉嘟嘟的小臉,說:「娘,我能帶媳婦兒一起去塞北嗎?」
蘭妃娘娘笑著笑著,突然淌了淚。母親握著她的手,說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話。
后來呼羯三王子即位,一改前朝納貢求和的態度,頻頻擾我邊境,大小戰事不斷,我跟著父親母親在邊疆一待就是十多年。
母親與蘭妃娘娘書信往來頻繁,每每讀完信,都會同我念叨,那個曾經如風如電、如霜如雪的赫蘭將軍。
有時,母親還會逗趣兒地說:「子崇,咱穆家媳婦兒會爬樹啦,她會作詩啦,會蒸糖糕啦……」
我總會惱怒地合上書卷,跑出門去叫父親評理,就在襁褓里見過一面,那時我才幾歲?怎就定了終身了。
后來,太子殿下被送到邊疆歷練,他比我年長幾歲,老成持重,話并不多,可只要一提到他那古靈精怪的七妹妹時,便眉飛色舞。
「她最會做各種機巧玩具,鳩車、魯班鎖,什麼都能琢磨出來,弟弟妹妹們都愛圍著她轉。她總說,有吃有喝,無憂無慮,便是人間極樂,還總央求我說,待我能話事了,一定要放她出宮去,說要去煙雨朦朧的江南河上釣魚。」
十六歲那年,我立了功,陛下召我回京述職。
太子殿下生辰,我見到了她。
闊葉樹上,光影斑駁。她一襲青白衣裳,宛如空谷幽蘭,迎風怒放。
她跌下了樹,滿身是泥地抓著個紙鳶說:「我說我是來撿紙鳶的,你們信嗎?」
因為淘氣,她被蘭妃娘娘罰跪佛堂,太子殿下去勸,我也跟了去。
誤入佛堂廳后,我聽到她拉著小太監打聽我姓甚名誰,是哪家的公子。
如今,我尤記得當時那種感覺,心臟緊張得砰砰直跳,生怕小太監會胡說些什麼。
但并未能同她說上三言兩語。
回塞北后,母親再提穆家媳婦兒,我不再惱怒,而是多了一種微妙的,捉摸不透的,迷霧般的悸動。
風霜雨雪的兩年過去。一日在城墻上,我問父親,何時我們能歸朝。父親望著遠處的落日,喃喃道:「子崇,我從未問過你是否愿做這行伍之人,若你不喜,以后便隨心去罷。人這一生很短,別叫自己后悔。」
我不知道,那時他被賊人誣陷,已接到了問罪圣旨。
冬月望日,父親和母親于回朝途中,被焚于驛站。
我跪到大殿之外時,內心一片荒蕪。
父親曾說,他與陛下是自小的玩伴,最是信任彼此。
可陛下卻連我的分辨也不愿聽。
答案呼之欲出,可笑亦可悲。
飛鳥未盡,良弓便藏,只畏弓之利,傷人亦傷己。
阿婳給我送大氅,送暖爐。
雪夜里,我與她對視。
出宮的長街上,她在我身后遙望。
可那些年少懵懂的悸動,似乎一夜之間離我而去了。
2
辛未年,順王勾結了呼羯人,逼宮奪宮不過一夜之間。
那時我已不在梁軍,而是跟著叔父在馬幫走南闖北。
宮變時,我正在京都城郊。
天道輪回,坑害我父母的,均死在了那大殿之上。只是穆家軍曾拼盡全力守護的梁國北境,卻也迎來了末日。
最無辜的,便是辛苦活著的平頭百姓。
我帶著馬幫眾人,在屠城前盡力疏散。
宮墻外,看到蘭妃娘娘自長門一躍而下,聽到呼羯王在她身后撕心裂肺地痛吼。
蘭妃娘娘是梁國第一位女將軍,英姿颯爽、所向披靡,發必中的,騎射如飛,縱是我父親,也不是她的對手。
母親說,赫蘭將軍這一生,被兩箭所誤。
一箭是于山崗上,射散了呼羯三王子的發髻。
那時的呼羯三王子,說自己叫阿河,是個迷路的游商。兩人騎馬看花,挽弓獵雁,差點兒私定了終身,直到三王子盜了涼城輿圖,再無蹤影。赫蘭將軍也因此,被免了軍職。
一箭是于山林間,射死了發狂的黑熊。
那時她獨身一人、游山玩水,一不小心救了微服出游的圣上,圣上嘆其非尋常女子,當即便下了旨,要她入宮。
曾在馬上翻飛、風中騎射的女子,裙衫再一次綻放,卻是生命的墜落。
母親若還在,定會痛惜不已。
不知為何,我眼前浮現了曾經闊葉樹上明媚的臉龐。
離開皇宮后,我一次也沒有想起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