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比草賤。
辛未年至今已是七年,不敢想象,這七年里,他們在煉獄里過的是怎樣水深火熱的日子。
很明顯,右賢王是有意讓我看到這些場景的。
是打壓示威,也是有意試探。
我和將軍皆隱忍不發。救一民還是救萬民,此間道理,再簡單不過。
到都城時,我遠遠望見了長門宮樓。
那年同將軍一起南下時,我在此處割破了掌心,以血起誓。
七年里,我苦練武功毒術,鉆研呼羯秘事,只待今朝。
到了曾經的北梁皇宮之外,呼羯王給了我第一道下馬威。
傳旨的宮人要我當眾剝去梁國服飾,只著內裳入宮。
他說:「呼羯的土地,呼羯的宮廷,不容梁國舊服上殿。」
呼羯的士兵嘻嘻哈哈地吹著口哨,等著看我的笑話。
我出了車輦,大大方方地站到眾人之前,張開了雙臂。
山禾同幾個侍女上前,替我寬衣。
士兵們看得呆了。
我是第一個,不哭不鬧、不恥不畏地自行剝去服裳的公主。
他們交頭接耳。
外袍落地的那一刻,全場呼哨和淫笑。
——卻又戛然而止。
華服褪去,里面是一襲麻衣,并非他們想象的那般,只有褻衣,可供眼神凌辱。
此等羞辱,陳國、瞾國公主皆已經歷,我自然是早有準備。
士兵們滿眼震驚和失望。
我轉身對儀仗隊里的眾人說:「感謝諸位一路相伴。各位請回吧,趙婳在此別過了。」
我告訴來迎的宮人,我要獨自進宮。
我看到穆平川滿眼的震驚和不解。
山禾亦跪到我的腳邊:「不!公主!我死也不走!」
我拍了拍山禾的腦袋:「別胡說,永安還在等你回去。
」
穆平川幾步移到我面前,語氣焦急:「殿下!貧僧跋涉千里,為兩國婚好祈福而來,怎可叫貧僧無功而返?」
「悟心師父,祈福不在遠近,只要有心,千里之外,佛祖都能聽見。」
宮人大喝了一聲:「廢話忒多,梁國公主隨我覲見,其余人等候在此處,七日內若無傳召,便自行散去罷。」
我扯出了山禾拽著的衣擺,獨自一人,入了宮。
10
宮門之后,是筆直寬闊的步道,步道盡頭,便是長門。
長門,是都城最高的城樓,遠在皇城之外,也能看見。
以前每年燈節,父皇會在這里燃燈祈福,接受萬民跪拜。
我知道會在此處見到他高懸的頭顱。
我做好了準備。
抬眼望去,眼前的一幕卻如萬箭齊發,直直地刺入我的眼睛,貫入我的心口。
長門之上,懸著數不清的頭顱。
有些已經風干,有些已成了骷髏。
一陣風過,凌亂晃動。
每一雙空洞的眼眶,都在看著我。
我想起那年皇兄生辰,我從樹上跌落,滿院的皇子公主們皆眉眼彎彎地看向我,說:「小七,你來啦!」
想起阿弟們遞給我彈弓和石子,要與我一同比試射那長門之上的石獅子。
想起阿姊們拉著我登上那長門宮樓,帶我看皇城萬家燈火,笑嘻嘻地問我想要哪家公子做駙馬,驍勇將軍穆家可好。
如今,他們已風吹日曬地被懸在在這長門七年之久。
我一陣發寒,由內而外。頭暈目眩,步伐已是不穩。
兀地,我聽到了佛聲陣陣。
回首望去,宮門外,僧人席地而坐、持珠誦經,侍從跪了滿地、起伏叩首。
穆平川立于人群之中。
北風獵獵,他的袈裟隨風鼓動。
我回眸那瞬,他手中緊握的佛珠霎時斷裂,108 顆檀珠滾了一地。唇角溢出的鮮血,在那蒼白的臉上格外刺目。
他看著我,眼里有千層濤、萬層浪,像極了醉酒那夜,他的模樣。
何為真,何為假,此刻我終有了答案。
我看清了他的唇語,他問——為什麼。
我的將軍啊——
深宮魔窟,多一人,便多一分危險。
我一人執著之事,便由我一人承擔。
至于將軍——
若是事成,北境還須他來蕩平。
若是事敗,南境還須他來鎮守。
況且,那夜溫泉池中,我摸了他的脈門,虛浮雜亂,平時看似無事,不過是以藥物強壓。
他要我拿到輿圖便撤逃出宮,可他呢,他如何能全身而退?
此番入龍潭虎穴,若是飛蛾撲火,殞我一人,足夠了,不必累及他人。
領路的宮人催了幾聲,我穩了步子,提著麻服裙裾,一步一步走過長門,一步一步走向大殿。
大殿上,呼羯王高高坐著,他的笑聲貫徹整個大殿。
「不愧是赫蘭將軍的女兒,很有膽色!此前我與左右賢王打賭,右賢王賭你在城外便要嚇得不肯上輦,左賢王賭你在長門必定嚇暈過去。我看梁國的公主,比梁國的男人們可有骨頭多了。」
他說這話時,滿殿都是笑聲,幾個梁國的舊臣,也附和著笑。
他們哪敢不笑呢,活到今天,何其不易。
我飛快地掃視了一遍,那張油紙上所書的幾個人。
呼羯王心情頗好,讓我隨意挑選想住的宮殿,還說要許我一個愿望。
梁國舊臣開口提議了幾處宮殿,說都是新修的,十分宜居。
我婉拒了,說住從前母親的長樂宮就好。
至于愿望——
「臣妾思念亡母,可否允臣妾到亡母墳前,設祭壇、燃香燭,守孝七日?」
呼羯王答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