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下可還記得?」
4
初見穆平川時,我是整個皇宮最沒有存在感的公主。
母妃不愿搭理父皇,日日伴著那座佛龕,持珠念佛,不爭不搶,連院子都鮮少出。
我每日只困在那四方天地里,讀母妃要我讀的各類書卷,兵書、史書、農書、醫書、雜記,什麼書都有。讀得又多又雜,有時也會覺得無趣。便常常偷溜出去,找人玩耍。
有年上巳節,王后娘娘給皇兄辦生日宴,來了不少公子小姐。
聽說宴會很是隆重,還有不少新奇的玩意兒,我按捺不住好奇,躲到了御花園宮墻邊的闊葉樹上偷瞧。
皇兄,也就是現在的陛下了,大聲喊了句:「子崇,快來同我比試一番。」
春光和煦、春風醉人。
少年將軍一襲寬松的烏衣,拎著酒,接過劍,縱身翻出亭外,就著簌簌落下的棠棣花瓣,飛身舞劍。
他的劍法,剛中有柔、柔中有剛,攝人心魄。
肆意灑脫的身姿,在無邊春色里游弋變換。
比試終了,他扔掉劍,笑話皇兄武藝不見長進,仰著脖子往嘴里灌酒。
我靜靜看著,仿佛全世界,只此一個快意明朗的少年郎。
他突然向我看來。
視線如江海中的浮萍偶然碰撞。
突然想起那句詩——
最是凝眸無限意,似曾相識在前生。
皇兄高聲喊了一句:「小七怎麼在樹上?快下來,有你喜歡的糖糕。」
我一驚,慌得掉下了樹,成了滿宮的笑話。
母妃罰我在佛堂跪了三日,皇兄來勸,誆母親說我是上樹替九公主撿紙鳶。
也不算扯謊,跌落前,我確實順手打落了個紙鳶。
趁著皇兄同母妃說話,我用攢了半年有余的碎銀,同皇兄身邊的小太監,換來了將軍的消息。
「他叫穆平川,字子崇。」
「定遠侯府驍勇將軍獨子。自幼在邊疆長大,文武皆備,德才出眾。十余歲隨父母入軍,曾帶一騎人馬深入敵腹,毀其糧草,斷其補給,不戰而退兵三百余里,成了軍中奇談。相交者廣,從之者眾,如今年方十六,卻已初顯大將風范。」
當夜,我便同母妃說,平日讀書都是紙上練兵,我想習武。
不成想,母妃二話不說就答應了,叫月梨姑姑教我。
不過到底是底子薄弱,我回憶著他所舞劍法的招式,日日模仿練習,能練得幾分皮相,卻學不來其風骨和功力。
但我想,只要苦練,總能得一番成就。
5
第二次見他,是在一年后大殿外的雪地里。
我聽聞他進了宮,高興得撂下手里的碗筷,飯都不吃,踩著雪跑了出去。
我自然見不到他,也沒法同他說話。
我只想遠遠看一眼。
看看那個銀鞍白馬度春風的少年郎,如今是否更加耀眼了一些。
卻見——
他一身素縞麻衣的跪在雪地里。
天高地闊,形單影只。
萬物皆白,蕭瑟一片。
那孤清死寂的背影,叫我心口震顫。
宮人說,他的阿父阿母勾結了呼羯人,陛下一道降罪圣旨將他們押回,他們卻在回京途中畏罪自焚。
穆平川在雪地里跪了三日,泣血陳情,道自己父母絕無通敵,是賊人居心叵測、殺人滅口,要呈上重要物證,求我父皇徹查背后元兇。
父皇閉門不見,我知道,他夜夜在殿內聽新入宮的貴人唱江南小曲兒,吃道士新呈上來的不老仙丹。
皇兄去求,說驍勇將軍滿門忠君愛國,老侯爺為國捐軀,驍勇將軍夫婦駐守邊疆二十余年,呼羯人從未討到任何便宜,怎可能通敵叛國,如今為人陷害丟了性命,父皇非但不追查真兇,反而還在溫柔鄉里醉生夢死。
最激動處,皇兄說了句「長此以往,天亡大梁!」
父皇怒不可遏,提劍刺傷了皇兄,罰了他去南邊一個蠻荒之地,叫他自生自滅。
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心疼卻又無能為力,為將軍,也為皇兄。
也第一次開始認真審視我的父皇。
母妃有次醉后曾和月梨姑姑說:「不堪為君,不堪為夫,不堪為父。」
我記憶里,父皇并非一直如此。他也曾憂國憂民、意氣風發,生殺予奪、威震四方。
是從哪一天開始變的呢?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這一刻的父皇,確實不堪。
我把攢了兩年的碎銀首飾全拿出來,求殿外的小太監替我送大氅、送暖爐、送羹湯。
皇兄尚有王后娘娘派人照拂,將軍闔府上下,只他一個了。
他穿得那樣單薄,怎撐得過如此凜冬。
這些東西遞到穆平川身邊時,他回頭看了我一眼。
大雪紛飛的寒夜,我們遠遠對視。
他的眼里,已沒有了兩年前的光亮。
那場風雪之后,他被罷了軍中要職,孑然一身走出了皇宮。
父母被害無處申冤,他亦被貶為了庶人。
那日,我站在高高的城墻上,看著他步履蹣跚地一步步走向長門之外,突然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勇氣和沖動。
我沖進父王的寢殿,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,不計后果地說了想說的話。
「兒臣幼時,父皇曾說,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眾星共之。可如今——忠君者,不得善終!直言者,遠發邊疆!害人者,逍遙法外!被害者,無處訴冤!父皇為何變成今日這般模樣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