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天生哮癥的阿陵,而是宋嬪所出的七皇子。
阿麒還未入皇陵,宮中已有流言,說紫微星轉世并非阿麒,而是七皇子——
畢竟,景和十九年的后宮中,有孕在身的并不止我母妃,還有隱忍蟄伏的宋嬪。
是啊,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兒子了,哪怕他明明知道,阿麒的死因有太多疑點。
父皇的目光落在我額頭上,他伸手擦掉我臉上的血,就像一個寵愛女兒的尋常父親。
可他緩慢開口,卻是天子之言:「阿靈,你要明白,朕是你們的父親,更是天下之主。」
我點點頭,掉下淚來:「阿靈明白的,江山大統,祖宗留下來的基業,不能因為一時意氣而毀于一旦。父皇,阿靈明白的。」
父皇點頭,目光卻也和我一樣悲傷蒼涼。
「是朕對不起你們。」
我搖搖頭,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:「父皇,您有苦衷。您心里的苦,只會比阿靈多,不會比阿靈少。」
父皇的眼底有一線水光,他伸手抱住了我。
就好像我年幼時,他抱我坐秋千那樣。
可他的臂膀,似乎不那麼寬闊了。
我的父皇,他不是我一個人的父皇了啊。
我也抱住他,任由眼淚滴落在他衣領上,我哽咽著說:「父皇,給阿靈在宮外賜府邸吧,我帶著阿陵,一起搬出去。」
他的手臂僵住了,而我哭腔破碎:「父皇,求您成全我們!」
11
那天父皇答應我,等到七皇子長到十歲,他會治宋嬪的罪。
我知道,這是他權衡再三后做出的決定。
他何嘗不痛恨宋嬪,但倘若宋嬪死了,無人會像她那樣照拂七皇子。
而大統的繼承者,在年幼時也不過是群狼環伺中的一只小羊羔。
如果沒人看護,容易死于非命。
我又想起來那天宋嬪對我溫柔地笑。
她說,一個母親,總是會為孩子做到極致的。
原來那時候,她就做好謀害阿麒的準備了嗎?
我怎麼這麼笨,怎麼這麼蠢,怎麼沒有預料到她包藏的禍心?
我夜夜失眠,耳邊常常幻聽阿麒喊我阿姐。
但一轉身,只有空茫的一片。
北風將窗欞撞響,又是一年冬來到。
百花凋謝,天地只剩下寂寞肅殺的黑白。
搬入公主府后,我大病一場。
病愈后,我修了一座佛堂,日日跪在佛前祈愿。
求上蒼憐憫阿麒,讓他轉世后,再不要入皇家。
我流著淚看佛,佛亦悲憫看我。
我看不穿,我勘不破,這萬丈紅塵紛擾無數,究竟怎麼走,才能得到片刻安寧?
我顫抖著點香,手指冰涼。
有人推開佛堂的門,不跪亦不拜。
我轉過身看。
是林驚風。
黑衣落拓,似乎還帶有戰場的硝煙氣息。
我們倆對視,半晌無言。
終于還是我先開的口:「將軍征戰回來,是否又官進一等?」
他垂眼看我:「皇上許我承爵,忠勇侯一脈不至沒落。」
我恍惚地笑:「那麼恭喜侯爺了。」
他看著我,長久不語,眼底沒有一絲一毫的喜色。
他的目光仿佛要將我看穿,我垂目避開。
香灰一截掉落,燙到我手背。
我慌忙丟開,卻又燙到手心。
林驚風兩步沖了過來,將散落的香擲到一邊。
他捧著我的手,小心地吹開香灰,聲音沙啞而痛惜:「阿靈,我不在的這段時間,你怎麼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?」
我竭力露出微笑來,說:「我挺好的呀,你看我還有了新的府邸。
小湖假山、花鳥亭閣,都可以順著我的心意去造。你不知道,我從小就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家,不是皇宮,皇宮太大了,我常常迷路。小時候我和阿陵玩捉迷藏,到了天黑他都沒找到我,母妃提著燈籠照遍宮墻,我才從假山后繞出來,嚇她一跳!母妃要打我,外公不讓,他說,阿靈是個小姑娘,打壞了,以后沒人娶了。你說,我外公找的理由是不是特別好笑?」
我就這樣說啊說,笑啊笑,卻始終聽不見他的回應。
我一抬頭,看見他深深地凝視著我,目光痛極。
我再也說不下去了,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到了他手背。
我捂著臉痛哭:「林驚風,我不好,我一點也不好。但這些失意狼狽,我分毫都不想讓你看到。」
他把我摁在他懷抱里,親吻我的發頂,一遍遍說:「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」
肅殺的寒冬里,他的懷抱這樣溫暖,我伏在他肩頭,像個孩童一樣哭到發抖。
「林驚風,我斗不過命運。天要亡我,我只能認輸。」
而林驚風卻握著我的肩膀,將我推開咫尺之距。
我看見他寒潭般的眼睛里,第一次顯露嗜血的光。
他一字一句道:「阿靈,我不信天,也不信佛。天要亡你,我便要天俯首稱臣!」
12
林驚風素來寡言,但那天晚上,他的話格外多。
我第一次知道,被外公領回家之前,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。
上百個半大的少年,在荒涼的戈壁上,握著刀戟,像狼一樣一對一地撲殺,一直殺到只剩下十個人為止。
活下來的,有衣穿,有飯吃,一覺睡醒,再繼續廝殺。
倒下了的,曝尸荒野,骨頭被野狼叼走,第二天就不見了。
我問他:「你怕嗎?」
他就笑,說:「怕,怎麼不怕?僥幸活下來的每一天晚上,我都祈禱老天爺讓我多活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