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出聲:「容兒,可覺你母親治家不嚴。」
我搖頭:「侯府從未有背主偷盜之事發生,外界也無侯府半分閑話。」
「管家治國,都需張弛有度。主家仁慈,才有下人松緩。」
祖母拍拍我的手:「容兒跟嬤嬤學得很好。」
我苦笑,這些事物,本該是母親手把手教女兒的。
一路穿過院子,祖母卻帶我來到祠堂。
「容兒,來這里,不是為了明家法,只是讓你見見自家人。」
踏進祠堂,卻是一片焦黑,祖宗牌位東倒西歪地散落在灰燼里。
我抿了抿嘴角,才想開口,祖母拉著我站定,關上了祠堂的大門。
她顫巍巍地拿起供桌上的一個牌位,用袖口擦了擦,擺正了。
「容兒,這是你祖父。」
「你和你妹妹還沒出生,你祖父就去了。」
「你曾祖父不過一介六品文官,在京城連個二進的宅子都置不起。」
「你祖父卻是自己去軍營里,為自己一刀一槍拼來了這個侯爺的名頭。」
「為了自己,也為了沈家子弟。」
祖母說著說著,笑著擦起淚來:「人老了,就愛說些舊事。容兒可不要嫌祖母啰嗦。」
「以往你被拘著院子里,自家人你也見得不多,今天都見見。」
侯府一直未曾分家,二房和三房全家一直住在府里。
二叔二嬸、三叔三嬸我都沒怎麼見過。
因為過年的家宴,我一向是不準去的。
烏泱泱站出來的十幾口人里,我熟悉的就只有二房的長遠哥哥,三房的恬穎嫂嫂。
長遠哥哥幼時對我頗為關照,沈清冉出不了府的時候就托他采買那些小玩意兒。
可在我十三歲時,長遠哥哥就莫名其妙地癡傻了。
而恬穎嫂嫂,是為數不多能來我院子里的人。她一向是京中貴女的表率,再加之我的管教嬤嬤是她的姑祖母,我們也親近幾分。
可八個月前,我那四哥溺水了,她懷著遺腹子成了寡婦。
長遠哥哥站了出來,沖我笑笑:「容兒,可還記得我?」
他神色清明,口齒清楚,毫無癡傻之相。
我點了點頭。
恬穎嫂嫂也站了出來,她撫摸著自己渾圓的肚子,眼神溫柔:「容兒,你四哥之前,讓你給孩子取個小名呢。」
「他說,他自己不太靈光,得讓孩子沾沾你的靈氣。」
我抿緊了嘴,環視四周。
這些陌生的臉,讓我茫然。
這與我和沈清冉,有何相關?
10
父親站在我面前:「容兒,我知道你心有委屈,覺得侯府上下為了榮耀利益,就犧牲你一人。」
「可你不知,為父三歲便開蒙,五歲便通經史,十歲就過了童生,卻在京里籍籍無名。」
「只因我下一歲去秋闈前,你祖父打斷了我的手。」
「第二年,你祖父就走了。」
「他外出游獵,落馬被踩踏而死。」
「萬軍之中穿馬而過的大將軍,落馬而亡,你說這是為何?」
「先皇多疑,當時祖父手握邊關五十萬大軍。」我如同每一次嬤嬤考校時一樣,脫口而出。
父親點點頭,臉上是我未曾見過的沉肅。
「當今陛下,性情如何?」
「早年間勵精圖治,任用賢良,創百年未有之盛世。」
「十五年前圍獵受傷后,逐步沉溺于丹術之道,自大多疑,放任黨爭,設立東廠監察百官,諸臣自危。」
父親又點頭。
「你本該有三個嫡親哥哥的,可哪怕我裝作廢人,侯府也不能有一個男丁承襲爵位。
」
「只因你祖父,威名尚在軍中。」
「容兒,我知你不忿。」
「可你看看。」
「你母親滑胎三次,才保住你和你妹妹。」
「若無鳳格批命,你在襁褓之中就會被毒蛇咬死。」
「你長遠哥哥裝瘋賣傻,才得以茍活。」
「你恬穎嫂嫂,新婚不過一載,就只能孤寡度日。」
「侯府上下,誰人沒有犧牲,誰人沒有殘缺?」
「你當我是為了榮耀名利?」
「侯府上下,算上家生奴才,五百余口!」
「沈氏九族,上萬余人!」
「都只求活命罷了!」
撲通一聲,昏暗中,不知誰跪了下來。
一聲接一聲,那些陌生的侯府人,都跪了下來。
父親拉著母親,掀袍跪下。
我轉頭看向祖母,她卻抱著祖父的牌位,扶著拐杖,一點點地曲著腿,跪到了地上。
「沈氏上下,只求清容,饒我們一條性命。」
「只求清容,饒我們一條性命。」
額頭碰著石板的聲音震得我頭暈目眩,鼻尖是熟悉的檀香味。
這是哪里,回來只是一場夢嗎?
我還是愛穿紫衣的容妃,跪在皇貴妃的宮殿里,已經是第三天了。
皇貴妃長年禮佛,殿里只點佛香。
宮里那些鮮艷少女來來去去,她不曾在意,不過是玩物而已。
偏偏只我身懷鳳命。
好不容易弄死了我表姑母,這回又來一個侄女,要來當宮里第二尊貴的人。
這口氣,她如何忍得。
我如木偶般,被絲線纏著,繞著,額頭朝石板碰去。
一下,一下,又一下。
貴妃殿里鋪的,都是上好的白玉石,通體無暇,潔白如玉。
偏偏只有我額下這一塊,是紅的,像極了遠渡從西番進供來的寶石。
我嘴里還在說著什麼,卻怎麼都聽不清。
好像是,好像是,我想起來了!
「求貴妃娘娘,饒我沈家一命。」
「饒我沈家一命!」
皇貴妃后來說了什麼?我記不清了。
我被吊在花園里,看著裹了蕁麻的鞭子,抽向我,一寸寸的白染成了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