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17
殷恕家破人亡,是在我離開江南的第二個春天。
他的父親是個正直的小官,為人清廉,卻因不愿同流合污,卷入一場大案。
夷三族,男丁斬首,女眷充入教坊司為妓,稚子入宮為奴。
按殷恕的年紀,本該斬首處死,卻因長相昳麗,被當時的太監總管紀公公看中。
收做徒弟,破例凈身入了宮。
很難說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。
從凈身房出來那日,殷恕心喪若死。
圣賢書教過他怎樣做君子,卻沒教過他怎樣當太監。
圣賢書告訴他人可以為了很多東西去死,名節、清白、志向……卻獨獨沒有告訴過他,在失去了這些東西之后,一個人,要怎麼活。
殷恕徹底錯亂了。
也就是在這個時候,紀公公告訴他,殷家是替一個謝氏的門生頂了罪。
「死是最容易的事情,你當然可以去死——畢竟這世上,也沒人盼著你活了。」
老太監冷眼睨著他:「咱家不僅不會攔你,每年忌日還為你上三柱香,轉告你,你的仇家在陽世活得有多逍遙快活。」
殷恕撐著疼痛的身體,踉蹌著跪倒在老太監腳下。
他磕了三個頭,啞聲道:「求師傅疼我。」
從那天起,他不再叫殷恕。
阿爹教導他,恕,是君子之德。
他曾笑瞇瞇地問他,阿恕可愿做君子?
——不愿意。
殷若寒想,我不做君子,我要做惡鬼。
我不寬恕。不原諒。
從今往后,我只信奉血債血償。
縱然不得好死。
在宮里,殷若寒見到了一個小孩。
這小孩是個傀儡皇帝,看謝家人的眼神,和他是一樣的。
他們一拍即合。
殷若寒為他出謀劃策,他扶持殷若寒上位。
殷若寒是他的老師、謀士、利刃、走狗。
九千歲權勢滔天,九千歲臭名昭著。
眾人明面上奉承殷若寒,暗地里戳著他的脊梁骨,唾棄他是閹人。
值得嗎?
冷不丁的,有個聲音總在問他。
值得的。
于公,外戚把持朝政,朋扇朝堂,當正本清源,撥亂反正。
于私,殷家血債累累,不共戴天,他身為后人,不平則鳴。
殷若寒幾度不敢對鏡自照,只因如今鏡中人的面目,是他曾經最痛恨的模樣。
玩弄權術,不擇手段。
可他最后,終究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。
身世埋進黃土,丟失了舊日的名姓,他只是這世間被恨滋生的孤魂野鬼。
這世上,再也不會有人知道。
惡貫滿盈的九千歲,曾經,是個溫文爾雅的江南書生。
而最開始的時候,他想的只是,怎麼在這個吃人的世道里,活下來。
——我亦飄零久。
——十年來,深恩負盡,死生師友。
18
冰與雪,周旋久。
自始至終,殷若寒的語氣平淡極了,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。
卻這樣慘烈決絕的,將他自己撕開給我看。
他的冷漠與自卑,偏執與多疑。
我怔怔地望著他。
殷若寒。究竟要什麼樣的結局,才配的上這一生顛沛流離。
眼前一暗。卻被他的掌心覆住了眼睛。
「不要用那樣憐憫的眼神看著我。」
「卑賤殘缺之身,不敢求……娘娘垂憐。」
我意識到什麼,攥住了他的手腕。
「殷若寒。」我一字一頓,「不管你是誰,無論你是誰。」
我說:「你當然可以活下去。」
他怔了怔,語氣快要哭了。
「活得狼狽不堪也可以嗎?」
「可以。」
「為了活著,變成……」他頓了頓,卻還是咬牙續道:「這個樣子,也可以嗎?」
我說:「可以。」
活成什麼模樣都可以。
因為你活下去了,殷若寒。
活下去很難,但你做到了。
我看不見他的表情。
卻察覺到那只捂住我眼睛的手,在顫抖。
我仰頭看他,「所以你會活下來的對嗎,殷若寒?」
那只覆在我眉眼上的手挪開了。
這回,殷若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。
我撥開他的手,輕柔又不容抗拒。
「喜歡我麼?」我盯著他的眼睛,輕聲問。
殷若寒的唇顫了下,「我……豈敢。」
我追問:「為什麼不敢?」
他垂下眼睫不答。
「那麼,掌印想聽我說些什麼嗎?」
不等殷若寒回應,我認真地告訴他——
「本宮與掌印,宋織與殷若寒,天下第一最最好。」
天下第一,最最好。
19
殷若寒病稍好一些,就被蕭朔拉去處理朝中的爛攤子。
他忙得無暇見我。
這夜,倒是蕭朔大駕光臨。
見我連起身迎他都不愿意,故作傷心地「嘖」了聲。
「皇后,你可是朕的皇后,怎能如此無情!」
我眉也不抬,「陛下何事?」
蕭朔被嗆了下,郁悶地拍了拍手。
宮女們捧著鳳冠鳳袍,魚貫而入。
「朕已擬好了封后詔書,明日便昭告天下,立你為后。」
他挑眉,「皇后,接旨罷。」
我抬眼看他,忽而開口。
「臣妾斗膽一問,為何最近總不見掌印?」
蕭朔笑容閑散,「掌印麼,自有他的去處。」
我心中一顫,又道:「掌印大病初愈——」
「好啦好啦,皇后。」
蕭朔笑吟吟地打斷我,「雷霆雨露,俱是君恩。」
「這吉服是內務府按著你的尺寸裁的, 試試合不合身?」
我只好笑著起身。
皇后吉服上墜滿了琳瑯珠玉,華貴無雙。
穿在身上, 卻像是裹進一個華麗的繭。
我有一瞬間的茫然。
這就是,我一直以來想要的麼?
「不錯。」蕭朔滿意頷首,目光熾熱。
「朕的江山, 合該配如此美人。」
我忽然了悟。
皇后,只是一個美麗的象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