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我同沈確的情分,進了東宮,大約比旁人還多些優待。
但我怕的就是這個。
從入仕到今天,我自認每一步都走得問心無愧。
初入仕途時,我本可受門第之蔭直接封授京官,卻自請到地方歷練。
況家在無形之中給我的庇護是不可否認的,那我就加倍付出,力求所受之蔭與所為之事的價值等量,從未心安理得地享受過優待。
更何況沈確是儲君,倘若待人偏袒,將來對他的聲望也沒好處。
但,這話我總不能跟他直說。若他本來沒這意思,倒顯得我自作多情了。
哎呀呀呀!好煩吶!
我忐忑地搬進東宮詹事府,干了一天,倒還真沒發現自己和旁人有何不同。
松氣之余,我又不禁有些怨懟。
沈確你小子還挺無情啊!
反正已經下了值,我一面在心中痛罵自己有病,一面開始翻箱倒柜。終于,在拉開某個小屜時,發現一只噴香撲鼻的小木盒。
我打開盒蓋——
糖漬梅子、椒鹽櫻桃、醉楊梅、乳酥紅果……
啊!舒坦了。
這小子心里果然還是有我的。
15
今年冬天,戎狄格外猖獗,北庭軍防耗資吃緊。
鎮守北嶺十三關的李將軍,天縱英才,軍功卓著,是大梁的國之柱石。副將趙小將軍,亦是大梁冉冉升起的新將星,眾人交口稱贊的少年英雄。
這二人去年還跟定海神針一樣靠譜,今年卻也幾次三番上書哭窮,由此可見事態之嚴重。
沈確為此忙得焦頭爛額,又見我事情不多,直接把我拎過去擬折子。
我:「……」
是誰說不缺人寫折子來著?
合著從小到大,就我這代筆用得最順手唄。
我嘆了口氣。詹事司直掌糾劾宮僚及率府之兵,雖然官小,卻直接聽令于太子。所以,我要干什麼,本也歸他說了算。
罷了!就當為國犧牲嘍。
開始幾天,沈確還對我的成果非常滿意,調侃說要給我漲俸祿。
但長期晝夜顛倒、思慮過重加上受寒,我月信紊亂,不僅提前來了,還來得極為洶涌。
再高漲的精神頭,都擋不住那股突然席卷全身的酸軟無力。小腹的陣痛絞咬著緊繃的神經,我看著案上一沓沓山一樣高的文書,忽然覺得疲憊至極。
我邊慶幸自己早有準備,布巾墊得老厚,邊強打著精神梳理思路。中間走神了片刻,想起了兩年前在邊地當縣官時,窮得墊不起好不布巾的苦日子。
意識到自己在神游之后,我開窗吹了吹冷風醒神,檢查了一遍手上的文書,倒也沒見錯處。
但第二天,我剛一踏進沈確殿內,就發覺氣氛不對。
少見地,他沒有嘻嘻哈哈,只是高坐主位,冷冷地看著我。
在沒有旁人的場合,沈確是向來允我不跪的。
但今日我略一思量——
麻溜跪下了。
16
「你態度倒是足,」他冷笑,「知道自己昨日寫了些什麼嗎?」
我攥了攥衣襟,豎起耳朵。
「你算的國庫收支,用的還是兩年前的稅法!」
我一驚。
兩年前大旱,大梁經歷了一次慘烈的饑荒。農戶怨聲載道,幾乎揭竿而起。最后,此事以京中官員富戶捐款、廣建善義糧倉和稅法改制收場。新法后,農戶稅減兩成,七品以上官軼者及富戶稅加兩成。如此,一場將起的浩劫才被扼殺。
當時,官員富戶中有不少人心聲不滿,為首者被嚴懲以殺雞儆猴。
若這折子直接遞上去,太子還不知道要被有心之人如何編排……
我冷汗涔涔。
小腹突然又絞痛起來,我張了張口,求情的話在嘴邊滾了一圈,卻又原封不動地咽了回去。
不論如何,這紕漏太大。責任在我,無可辯駁。
我顫巍巍道:「臣有罪。」
沈確睨我一眼,然后自顧自翻起文書,并不答話,也不喊我起來。
我便心知這是要罰了。
平心而論我是服氣的。出了如此大的紕漏,只是跪在燒了地龍的殿內,而不是出去跪雪,已經是法外開恩了。
但今天我這肚子……真他娘的疼啊!
和小腹那炸裂式的疼痛比起來,膝蓋的那一點幾乎都可以忽略不計。
我牙關緊咬,汗濕重衫,試圖跟造孽的肚子講道理——
肚兄啊肚兄,咱打個商量。現在先不痛了,回去再痛成不成?
你這樣我真的很難辦……咦?
真不痛了!
不會吧,我的肚兄竟然如此講理!
啊哈哈哈哈……嗯?不對。
痛是不痛了,但身下仿佛涌起一道潺潺的、溫熱的泉。
我屏住呼吸,緩緩低頭。
下面滴滴答答地聚起一片血色水洼。
我安詳地閉上了眼睛,暈了過去。
毀滅吧!這個世界。
17
半夢半醒之間,我恍惚發覺胸口不對勁。
軟的,松的,呼吸順暢……束胸呢!
什麼!
我驟然清醒,顫巍巍地閉著眼感受了一下,發現渾身干燥清爽,身下是溫暖的床榻。
完了!
完了!完了!完了!
欺君十九載,而今東窗事發……我要完!
「阿青?醒了嗎?」
醒你個大頭鬼!我人沒了!
我僵硬地睜開眼,悲哀地看著天花板,哽咽道:
「殿下,臣與您年少相伴,相識多年。」
沈確:「……是這樣沒錯。」
「臣秉公持正,克己守禮,為國為民,從不敢懈怠分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