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捂住應丹忱的嘴。
「應大人慎言。」
「小況大人!你也……」
我壓低聲音道:
「少安毋躁,聽我說。按往年慣例,一月之內的確霉不著。但你要是急,下回就這樣和米大人說——
「新法將行,貧戶亦有評點官吏的票權。當然,米大人是戶部尚書,眼中所見的不只是一州一縣之小事,而是天下百姓生存之大計。京郊百姓感念米大人的恩德,日日為米大人燒香祈福,往后,也必定愿為米大人獻些綿薄之力。凜冬嚴寒,望米大人憐恤他們,早日撥款修倉。他們才好回家喝一口熱粥,更加盡心盡力地為米大人祈福。」
應丹忱憋紅了臉,舌頭來回打結:
「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這可不就是賄……」
我擱下茶盞,淡定地刮了兩下:
「首先,按照我朝律法,只要沒明說、沒明面上的錢款交易及其證物,就不算是賄賂。其次,這樣求來的修繕款,并不因為你求的方式迂回些,就臟了、黑了、不能救人于水火了。是百姓飽腹更重要,還是你食古不化守住的虛名更重要?更何況,米大人自己也不會把這事往外說。靈活變通些嘛!」
應丹忱恍然大悟,當即朝我鞠了個躬,忙不迭地走了。
我嘖了兩聲,深藏功與名。
11
「阿……阿青。」
哦嚯!
沒藏住。
忘記旁邊還有個人了。
我僵硬地轉過身,看向同樣渾身不自在的柏雪川:
「上次的事,我回去想了好久。方才又聽見那些……才明白你的苦心。」
他紅著臉扭過頭,語無倫次:
「你怎麼都不跟我說?爹也不教我,你也不教我,你們就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,直愣愣的……總之這事就是……我對不住……」
我噗嗤一笑:
「以你柏雪川這身鐵骨頭,跟你說,你會聽?說不定還哐哐給我兩拳。倒不如你自己悟。」
柏雪川不好意思地低下頭。
「阿青,」他囁嚅了半刻,小聲開口道,「我要成婚了。」
我有點驚訝。
他面色微紅,唇角是壓不住的笑意:
「是杜御史家的嫡女,溫婉賢淑,知書達理,還會跳洛神舞……那個……」他摸了摸鼻子,「既然我們誤會解開,便還是最好的朋友。我回去就叫人給你送請帖,到時我婚宴,你可一定要來啊!」
我由衷地笑了:
「好啊。你洞房給鬧不?到時我可要好好發上一癲。就你這死小子先成了婚!呸!」
「得!你鬧我便鬧了,可別嚇著我夫人啊!」
柏雪川走后,我收起插科打諢的笑容,低頭看了看自己。
一身官服,樸素又老土。
當年那個天街打馬、醉笑春風的探花郎,驕恣烈性都被世事磋磨成埃土,如今只余下一身仆仆風塵與圓滑世故。
我習慣了束胸、壓嗓、拱手禮,張口閉口君臣,抬眼垂眼皇城。
舞衣?
在哪個柜子里積灰吧!
四下無人,我躊躇片刻,隔著衣服扯了扯身前特制的束縛布,試著用更舒服些的姿勢挺了挺胸——
疼!
勒得疼!
我自嘲一笑。
已經走了這條路,怎麼還羨慕別的尋常女兒家呢?
我松開手,整好衣襟,又正了正官帽,寬袖一斂,像個真正的大梁君子典范一樣端正坐好。
況流青啊況流青。
莫貪虛妄。
要清醒。
12
忙碌一天后回了府,我鬼使神差地翻出壇藏酒,在滿院飛雪里自斟自飲。
又想起當年會試之前的柏雪川。
那時他還沒穿上官服,一身白衣,洋洋灑脫,興致勃勃地湊過來看我手中書卷。
「你也讀張九齡?」他驚喜道,「『江南有丹橘,經冬猶綠林。豈伊地氣暖,自有歲寒心!』我最喜歡這首!我以為,自屈原《橘頌》之后,數這首最有橘的風骨!」
「巧了,」我彎了彎眼睛,「我也愛這兩首,但最愛的還是張丞相的《感遇》——『草木有本心,何求美人折』,這般風度高華的君子氣,說是我的畢生所向也不為過。」
「好啊!況兄,哦!不!阿青!」柏雪川樂呵呵地搭上我肩膀,「只要你讀張九齡,我們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!這條路,結伴同行啊!」
……
但……
那時的我們不知道——
天高,路遠。
霜雪經年。
13
寒風浸骨,我不禁吸了吸鼻子。
我知道,自己走的是一條比任何人都要艱難的路,此生注定踽踽獨行……
「喂!」
有個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。
我猛地回頭。
無邊雪色里,沈確一身紅衣如火,笑嘻嘻道:「我的青!怎麼一個人喝悶酒呢?」
「您堂堂太子,翻墻私會臣屬,這真的合適嗎?」我有點無語地推開他遞來的傘,「臣不撐傘,臣就想淋會兒雪。殿下走吧,別管臣……誒!誒!誒!」
沈確手一揚,直接扔了傘。
「淋唄!」他低笑,「我陪你啊!」
我端酒壇的手一頓,眸色驟深。
卻又被漫天飛雪遮了個干凈。
14
年末考核過后,大梁官吏的統升統降,一般都在來年開春。
但司天監說今年臘月大吉,于是皇帝大手一揮,提前把該升的都升了。
我考核得分上上等,直升正七品上的詹事司直。
太監來宣旨時,我吃了一驚:
「太子屬官?」
「正是!」
那太監頗有眼色,提點道:
「太子殿下地位甚篤,當東宮屬官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。您原本在地方就有不小的政績,如今又進了東宮,前途不可限量啊。
」
我狀似歡喜地打點了他些銀子,轉身后卻一臉惆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