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勿要推脫!」米大人語出驚人,「戶部為銜云樓撥了那麼多銀子,莫不是都進了趙大人的私囊?」
趙大人急得跺腳:「你這小老兒,別血口噴人!」
趙大人是太后族兄,頂著趙家的臉面,旁人向來不敢開罪。米大人此話一石激起千層浪,朝堂上頓時議論紛紛。
「肅靜!」
皇帝沉聲打斷,然后看向站在群臣首位的我……爹:
「況丞相,你說!」
我爹悠悠出列,一錘定音:
「臣以為,工部有罪,卻不至于滔天。臣親自查看了銜云樓設施,除一處護欄有損,其余并無紕漏。冶工不嚴之罪必然要治,貪墨之罪卻有待考量。想來那日太子途經該處,救下那孩子,也是天意所至……左補闕,你說呢?」
嗯?喊我?
我猛地抬起頭,目光越過階前的群臣,對上一眾形形色色、各懷心思的眼睛。
太傅之子柏雪川面帶鼓勵地看著我,年輕的臉上熱意沸騰。
而他身旁,以趙大人為首的一眾太后黨則陰沉著臉,威脅甚重。
我垂下眼。
這事吧!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。
工部油水多眾所周知,趙大人身居高位這麼多年,沒道理今年才貪,或者傻了吧唧地一次貪多。
他應是貪了許多年,每年貪一點,往年都不明顯,積累起來的數目才不得了。
銜云樓工程巨大,牽涉眾多,獲益的必不只他一個。這事倘若追根究底,肯定勾連甚廣,趙黨一眾人手上都臟。
外戚必除,但不是現在。
先帝駕崩后的這十幾年來,太后明里暗里把持朝政,黨羽眾多。全然盡忠于陛下的,多是面孔青澀、根基不穩的年輕官員。
與其即刻以卵擊石、打草驚蛇,不如韜光養晦,等待羽翼豐滿,一擊必殺。
我打定主意,目光復雜地和我爹對視一眼,緩緩開口道:
「臣附議。」
5
臨近年關,天氣愈寒,呵氣成白。
我把傘擱在門口,走進一處小院。
小院里住著那日墜樓孩子的一家。當時我遠遠看了,孩子人沒大礙,但擦傷不可避免。
院子簡陋,外邊連一個仆從也無。我猶豫片刻,還是敲了敲門。
「嘎吱」一聲,木門打開。
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孩子母親,卻是另一個意料之外、情理之中的人——
柏雪川。
柏雪川看了看我手上拎著的包裹,先是驚詫一瞬,隨后又露出鄙夷的表情。
他張了張口,似是想要說些什麼,卻又強行忍住,側身讓開門,粗暴地把我塞了進去。
我抬步跨過門檻,環視一周——
這家中,沒有男人的痕跡。
我心下了然,小聲走進去,朝孩子母親揮了揮手,舉起手中的藥包示意。
那婦人正抱著熟睡的孩子輕輕搖晃,神情窘迫又歉疚沖我笑笑,小聲道:「抱歉啊,彰兒剛剛睡著……」
我點點頭表示理解,把東西放在桌上,堆在柏雪川帶來的包裹旁邊,然后輕輕帶上門離開。
剛出了門,就被一股大力扯進旁邊的小巷,臉上狠狠挨了一拳。
我喘了口氣,伸舌頂了頂腮,平靜地看著面前揮拳的人。
柏雪川紅了眼,聲音哽咽,簡直比我這個挨了打的還委屈:
「況流青,當年科考時,我……我還視你為知己……」
「對不起,讓你失望了。」
「你對不起我做什麼?你最對不起的人是自己!」他怒目道,「你當時怎麼說的?說你平生最景仰的人是張右相!是『草木有本心,何求美人折』!你看看你現在!與狼為伍,同塵合污!」
「噓……別吵著孩子,」我嘆了口氣,「你小點聲罵,我聽著。」
「你!」他噎了片刻,悲咽道,「你怎麼……去邊地當了兩年縣令,一回來就變成這個樣子?」
他痛苦地捂住臉,頹唐地倚著墻滑坐在地:
「旁人說你爹況棲淵是奸相,我還據理力爭,說阿青你跟他不一樣……嗚嗚嗚……你卻負我……」
我拍了拍他的肩,想跟他講點我這兩年悟出來的、爾虞我詐的歪理。
但話到嘴邊,又滾回了肚子里。
我抿了抿唇。
我爹如果也是世代清流、備受眾臣尊崇的太傅,也能護我周全,允我橫沖直撞就好了。
如此,我又何必把這張白紙扯進泥潭,催促它適應污泥的生存準則呢?
況且……
污泥之所以成為污泥,難道就沒有自身懦弱無能的錯嗎?
捫心自問?
有!
所以我低下頭道:「你說得對。」
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柏雪川沒聽見預想中的反駁,驚疑不定地看著我。
我心中百轉千回,最終卻只是扯著抽痛的臉頰笑了笑:「柏兄啊,很好,繼續保持。」
我徑自轉身離開,踏著滿街將化未化的碎冰和雪粒,靴底嘎吱作響。
瞧啊。
上京的初冬,向來是污穢的。
陽光渾濁,滿街雪水摻雜著泥水,踩上去黏嗒嗒的,令人惡心。
但,臺階上竟然還殘留著幾攤純白的細雪。
真難得啊!
6
我回到況府,爹不在堂中,卻在湖心小亭里品茶賞雪。他忘情地看著半空,蒼葭色的長麾半披著,肩頸舒展而不萎靡。
倒是比那京中流觴斗詩的文人們還要風流得多。
我踩著一地薄雪進到亭中,垂頭聽訓。
「青娘,今日在朝上做得不錯。」
「爹教得好。
」
「但……」他話鋒一轉,聲音驟沉,「方才在疏勒坊,你所為卻有失妥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