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輕聲抽泣,在半濃的黑暗中望著他。
瘦長手指停留在我臉側,頓了一頓。
他側過身,調平氣息,慢慢地同我說。
「你年幼又無父母回護,流落風塵,想著乖乖順順地謀一個倚仗,無可指摘。
「只是莫要再作踐自己。受人欺辱便頂回去,不必勉強奉迎我。我守在此處,就是希望每個百姓,都能活得有自尊。
「讓好好的姑娘淪落到賣皮肉為生,本身就是堂官大臣治世不明的錯。我無力改變全局,你既留在我身邊,活潑恣意些便是。」
勾引人不是我的錯。
我突然便生出洶涌淚意,沒克制住出口的哽咽。
他被我捉住了手。一頭埋進掌心后,便無論如何也壓不住抽泣的顫抖。
他呼吸停了一瞬,便將我攏進懷里。
手也不曾收回,任由我的淚浸濕指節。
「睡吧。軍務還需收個尾,過些日子,帶你進城住下。」
09
這一等,我十五生辰都過了幾個月了。
裴鈞抽閑抱了只貓來陪我,便整日整日地不在帳中。
我蒙眬睜眼,面前人側身將我摟著睡熟,半個身子都壓了過來。
裴鈞眉帶疲色,鼻尖抵在我臉側,微涼。
他今日沒走?
我一驚,只輕微動彈,面前人便睜開了雙眼。
「怎麼醒得這樣早?」
他半闔起眼,輕捏我肩頭。
「昨日睡得早。」我乖乖往他懷里靠,「將軍今日不忙了?」
「嗯。想起你的笄禮未辦。」
他慢慢卷我發尾,嗓音倦啞。
「進城多住幾日,把笄禮補上。」
我微怔:「那……未免太繁瑣。也不是大事。」
他蹙眉,掀起眼皮:「女子成年及歲,如何不是大事?按流程籌辦下來,興許還能順帶給你過個十六的生辰。
」
我赧然垂眼,試探著想環住他。
他似乎察覺了我的意圖,腰腹緊繃一瞬。
手還未徹底攀上,肥軟的貓肚子就嘟一下悶到了我臉上。
是裴鈞的貓。
往中間一擠,擠出道天塹。
「將軍!」
一道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。
「馬備好了,您看什麼時候出發?」
我猝然一驚,連忙紅著臉收回手。
裴鈞喉頭微動,像是失望,又像松了口氣。
他坐起披衣:「我先去校場。一會兒,文劍來接你。」
我點頭,看著帳外天色由昏藍轉為青白。
文劍在帳外敲著劍喊起床。
我起身洗漱畢,他已等許久了。
「文哥哥這是一夜沒睡?」
我目光停在他烏青眼圈上。
「念姑娘。」文劍熟稔地略一拱手,「新得一匹好馬,沒忍住試了半夜。」
我扶著車轍耍賴,想騎他的馬。
文劍被噎得沒話,擺手趕我上車:「小姑奶奶,你若是摔著了,我月俸就被罰沒了!」
他半推半求地把我塞進車里,躍馬而上。
「待護送你與將軍進城,我還有事要辦。得回一趟京師,把你的戶籍劃進府里。天子已過問多時了。」
他說得煞有介事,我饒有興趣:「天子問什麼?」
「裴家骨血只剩將軍一支。將軍從前不愿娶妻,更不納妾。誰勸都沒用,鐵了心想一個人死在沙場上。」
文劍打馬在前,語調漫著苦澀的調侃。
「如今破天荒在身邊留個人,為表關照,宮里很看重你。這些時日,常派人問……問你可有孕。」
我猝不及防:「這……這恐怕要叫他們失望了。」
世代忠良的將領,但凡是個皇帝,都會關心他們的家室子嗣。
何況裴家面臨絕嗣,烏桓又虎視眈眈。
可裴鈞最多就是替我焐熱腳,睡到半夜就出去泡冷水。
我揣摩著開口:「文哥哥,可知將軍的姐姐?」
他脊背一僵,放慢馬車速度:「將軍同你說了?」
我搖頭:「不曾細說。」
他也沒有回答我,沉默著驅車。
我識趣不再問,抱著花花,等著馬車抵達校場。
石子路吱呀不平,我昏昏欲睡,他卻突然開口。
「裴大姑娘隨家人住在邊疆。將軍隨老將軍進京面圣,半路便出了差錯。
「烏桓人沖關劫掠邊城。將軍帶兵返回。救下了我。
「大姑娘被斬首祭旗。烏桓人當場侮辱了剩下的人質,然后殺了。」
他聲音緩下,似乎并無太多情緒波動,平平陳述。
「我妹妹也在里面。」
我腦海轟然一聲巨響,睡意全無。
「文……」
我張張嘴,說不出話,半晌只擠出兩字節哀。
文劍揮下一鞭,馬匹吃痛,蹄爪掀起一陣塵土。
背影里看不出情緒,我默然盯著他攥至泛白的指節。
「事情都過去了。我放不下,將軍更放不下。」
他回頭看我一眼,眼尾有些紅。
「你不是好奇將軍的廚藝嗎?其實也沒什麼,清點戰場,有個小姑娘沒死透,拉著將軍的袍角,說想吃個肉包子。」
遠處露出校場的哨塔,他沉默下來。
因為見到太多女子的血,所以格外心軟,所以我好運氣地被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對待。
我心里沉甸甸地堵,又酸又軟。
目睹親姐姐當面被斬首,不知是怎樣的夢魘。
馬車緩緩駛進校場,我望見高臺上立著一道蒼藍身影。
勁風烈烈灌入袖中,大袍衣袂翩飛,高束的墨發利落肅然,螭龍冠映出金光。
裴鈞背手而立,正俯視著下首列陣操練的甲士。
我一時看得愣了神。
「小姑奶奶,回神!將軍在喚你!」
文劍壓低聲音,用劍柄戳我手肘。
裴鈞不知何時也朝我望來,抬手示意我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