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公子,聰慧如你,你真的會想不到嗎?
我并非貴女,治病之恩,對他們來說并不算什麼天大的恩情。然而三公子曾經對我起意、卻又很快厭棄我,才會讓我迅速墜入深淵,成為太師和劉先生的眼中釘。
曾被掌嘴、曾被罰跪、曾被羞辱,曾預備被送入宮中送死。
對于掌權人,不過是一句話的事,若非我遇見的是一名很好的君主,早已無聲無息死去。
甚至死后還會淪為笑談。某年某日,太師進獻皇帝一丑陋養馬女,帝大怒,遂殺之。
只此一句,已經足夠。三公子已在瞬間明了,百密一疏,辯無可辯。
他以為聘娶我,是報恩,是恩賜,誰能料想,是給我的催命符。
他從未真的為我想過,也從未真的看得起我。
唯見三公子臉色蒼白。
便如同被風吹起的白絮。
人道三公子平生順遂,無所不能,然而在此、在不經意間,竟然跌了會后悔一生的跟頭。
我道:「治病之恩,不必償還。昔年我母親死去,我沒有銀錢埋葬她。適逢三公子你新頒布了府中命令,凡婚喪之事,都可從府庫中出賬,我才能給我母親買棺材。我替你治病,剛好還清。雖然因你緣故入宮,但因禍得福,我很滿意現在自己的生活。從此你無需愧疚,便當你我兩清,不必認識,以免妨礙三公子清名。」
當年在太師府,母親死去的那一年,我年歲也還不大,若非三公子,我還哭著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我曾遠遠看見過他一眼,半大少年,衣衫潔白,溫和寬善,是和陰險的太師完全不同的人。
他好像什麼都很好。
然而若干年后,才知道,他和世上的每一個人,其實都一樣。
年少期盼,難免失望。
一場夢,便輕輕地碎了。
我拉扯韁繩,終究越過了三公子,白馬很聽話,自從越過他們后,開始奔跑,溫暖的風迎面而來。
我知道三公子仍站立原地,渾身冰冷。
然而,不必側首,不必回頭。
09
劉允玉就坐在他寢殿外的階梯上。
雖然好歹一代君王,但他就喜歡坐在這里做事。有時候是在讀史書,有時候看經太師篩選后呈上來的折子。
但今天,他拿著素筆,正如再平常不過的匠師般,在繪制面具。
我拾階而上。
春日下午的太陽,柔和且溫暖,如碎金般落了他一身。
劉允玉看起來不重規章、隨心所欲,然而闔宮上下,不止是我,都或多或少受過他的恩惠。
他是個很好的人,也值得被所有人喜歡。
劉允玉屈起一條腿,坐姿慵懶隨意,然而握畫筆的手卻細致認真,落在面具上洇開顏色。
我離他有幾步之遙時,他抬眼看過來,卻道:
「誰給我們虞昭儀氣受了,怎麼看著這樣傷心。」
我原本并未覺得多委屈,聽了他這話,反倒心中一酸。
只是不由得快走了幾步,俯下身看他手上畫的新面具,這次比上次的還要好看。
我蹲在他身旁,低聲道:「陛下,怎麼畫這樣多面具,已經有好多了呀。」
劉允玉笑了,伸手撥響我鬢邊銀釵:「怕你戴厭啊。這就像女兒家的配飾和衣裳,都要多多的才好。」
我已經用了凝露半月,被火燎死的皮肉已經逐漸脫落,正在長好新生的。
我年少時也能被稱為美人胚子,想必重新恢復后,雖然不至于傾國傾城,但必定不至于讓他丟臉。
傳言一夜之間飛滿宮外,說劉家的傀儡皇帝被太師管教傻了,抱著一個丑陋的養馬女,當成最寶貴的昭儀。
劉允玉并不在乎。
但我心中有愧。
我陪著劉允玉畫那副面具,溫風和煦,只見日頭逐漸偏移,我有些困倦,靠著他的肩頭竟覺柔和,不知不覺睡著了。
小眠一會的功夫,睜開眼來,只見劉允玉支著下巴,目光落在遠處。
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,正是王宮西邊,那一大片坍圮之處。
也正是劉允玉族兄自焚的地方。
在劉允玉登基之前,太師已經先后扶持了三位劉姓君主。凡是不聽話的皇帝,總會巧合因意外亡故,其中緣由,諸人心知肚明。
劉允玉,是劉姓皇室,最后的血脈了。
他同樣是個不聽話的皇帝,并不貪圖享樂,夙興夜寐,試圖推行新政,然而終究未果。
劉允玉的命運懸于刀尖之上。
但從未見他嘆息憂愁,他仍然愛喝美酒、愛戲弄人。
「虞女,你出宮后,想做什麼呢?也許我可以幫你出出主意。」
他微偏首,便如再尋常不過的兄長,問家中幼妹未來憧憬。
可這就把我問住了。
我父母親都死了,沒有和我相近的人,重新換個面容身份去宮外,開始新的生活,看起來美好,但其實也不是那麼容易。
劉允玉摩挲了一下下頜:
「你會些醫術是不是?那就開個醫館吧,當個懸壺濟世的女菩薩。」
我想了想:「聽起來不錯。」
有點讓我想起來,小時候家中曬著草藥的香味,平淡而幸福。
我道:「那到時候,我再養一只大黃狗和我作伴。一開始應該會很累,但是醫館開得小一點,應該也還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