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我爹一手拿著那份小荷的口供,另一只手則在不斷地發抖。
他完全沒想到,大夫人這麼厲害。
這個女人自從嫁進來就少言寡語,他嫌她無趣,不怎麼寵她,她便也偏愛一隅之地呆在佛堂里清修。
然而此時此刻,他才意識到,這個女人不聲不響,卻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干了。
她明察秋毫,提前抓到了內奸。
等風波真的鬧起來時,她已經連人都審完了。
卻又偏偏沉得住氣,一聲不吭地等待對面先發作。
現在,事情已經鬧大,連沈家的族老都被請過來見證了審訊,他哪怕再想護著趙姨娘和沈琬容,也護不住了。
那小荷已經嚇得拼命磕頭:
「老爺饒命,老爺饒命,都是容姑娘和趙姨娘指使我的,她們說事成之后給我三百兩銀子……」
我爹面色青白。
他低頭,看向跪在地上的趙姨娘和沈琬容。
沈琬容已經嚇成了一只哆嗦的鵪鶉,趙姨娘到底是比她見過世面,此刻梨花帶雨地看著我爹,用上了渾身裝可憐的本事:「老爺,奴家服侍您十幾年,您救救奴家……」
大夫人打斷了趙姨娘,直接走到我爹面前:「我就問老爺一句話——偷竊是大罪,按家法是三十大板,那栽贓陷害呢?」
我爹看了看哭得幾欲暈厥的趙姨娘,又看向大夫人,他沉默,沉默中是一種懇求。
「夫人。」我爹低聲道,「她們母女倆是做錯了事,但倒也沒有到栽贓的地步……」
這話一出,連下人們都看不過去了。
我爹寵妾滅妻,偏心已經偏到了無可饒恕的地步。
我犯偷竊,尚未查明,就要家法伺候。
趙姨娘和沈琬容栽贓陷害,證據確鑿,卻想輕輕放過。
人人都露出了氣憤的神色,只有大夫人的臉上依舊平靜如水。
她淡淡道:「哦,老爺是這麼想的?」
不等我爹回答,大夫人已然斂裙轉身,扶著吳媽媽的手往外走:「我原想著家丑不可外揚,指望著老爺在內宅就能給個公道的說法。可如今看來,老爺忙政務忙昏了頭,這家務事是斷不清了,既然如此……」
「那報官吧。」
話音未落,我爹臉上瞬間血色盡失。
他大喊:「攔住她!」
沈府的下人們一窩蜂地圍上去,想要攔住大夫人的去路。
然而大夫人掀了掀眼皮,十幾個府兵便立刻上前,將她護在了中心。
他們是老將軍的舊部,認夫人而不認老爺,普通的家丁在這些鐵塔似的府兵面前簡直嚇破了膽,不自覺地退讓開來。
眼看著大夫人就要走出院子,我爹終于沒了辦法。
他捂住臉,發出一聲悲鳴:「來人!把趙氏和那個不孝女拖下去,給我打!」
07
月明星稀,我跟著大夫人坐在院子里剝菱角。
遠處的院子里,傳來一聲聲趙姨娘和沈琬容的慘叫聲。
大夫人擦了擦手,淡淡道:
「你心里肯定在笑話我,明明有本事,這些年卻不爭不搶,過得如此窩囊。」
我將剝好的菱角放入雪白的瓷盤中:「夫人不爭,是因為我爹不值得您爭。」
沉默了一瞬,我又說:「但是夫人……如果愛誰,還是應當去爭一爭的。」
夫人的手突然頓住了。
夜寒如水,月光逶迤。
良久,我聽到她幽幽一聲嘆:「你知道了。」
是的,我知道的。
08
這些年來,我跟著大夫人去京郊佛寺上香,總見到一個僧人。
那僧人總穿著一身半舊的灰色僧袍,眉目卻如山水畫一般驚艷。
人們叫他塵一大師。
有人說,塵一大師曾是這京城最出眾的少年將軍,當年白袍銀鎧,意氣風發。
他與大夫人青梅竹馬地長大,那柄寶劍,就是他送給大夫人的定情信物。
「阿云,等我回來就娶你。」
然而那一次出征,十萬大軍葬身西域,小將軍再也沒有回來。
大夫人想過跟著一起死的,然而最終還是沒能死成。
她嫁了人,然而從此只是一截心如死灰的槁木。
十年后,小將軍回來了。
他從修羅地獄里爬了回來,拼著一口氣,想要再見一見心愛的姑娘。
然而曾經心愛的姑娘已經嫁作人婦。
小將軍沒有打擾,他在京郊佛寺剃度,從此法號塵一。
……
這一切都只是傳言。
我在佛寺里親眼見過大夫人與塵一大師相見。
二人遙遙行禮,如月照山,不糾纏、不遺憾,仿若兩個淡淡的路人,如果不是聽過那些傳言,沒人會覺得他們認識彼此。
只有一次,大夫人病了,高熱不退,流水的湯藥灌下去無濟于事。
爹在趙姨娘那里,小丫鬟去請了幾次,都被趙姨娘的人攔了下來。
吳媽媽滿頭大汗,她握著夫人的手,說:「叫他來好不好?叫他來……」
我站在一旁捧著藥碗,幾乎是在瞬間明白了,應該叫誰。
把藥碗塞給吳媽,我騎著一匹最快的馬沖出夜色,直奔京郊佛寺。
塵一大師來了。
沒有進大夫人的房間,只是在隔壁的佛堂,敲了一整夜的木魚。
大夫人聽著木魚聲,漸漸好了起來。
隔著一堵墻,她知道他在陪著她,不必見面,自有相同的月華照在二人身上。
……
此刻,皎潔的月光下,我握住大夫人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