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承淵仍舊笑著:「孤說給你獵一件。」
「那時,就是在這座山里。」
他望了望外面。
我亦望了望外面。
不只風大,雪也很大。
看起來,我已經昏睡了很久。
「孤在里面獵了三日,你便在外頭哭了三日。」
「非說夢到孤受傷了,要下來找。」
「還真被你說中了,孤……」
「謝承淵。」我打斷他,「我不想聽。」
謝承淵笑容僵了僵,又重新揚起來:
「那你再睡一睡,兔子好了孤喊你。」
「謝承淵,我不會跟你走的。」我平靜地望著他,「你帶著我,要麼砍掉我的四肢將我毒啞,要麼直接殺了我。」
「否則,送命的遲早是你自己。」
謝承淵的臉色一寸寸白下去,卻只是喃喃:
「不會的,不會的。」
「滿滿最愛孤了。」
「滿滿會為了孤只身進山林,會為了孤以身飼蠱,會……」
「別做夢了。」我嗤笑,「世上再也不會有那麼蠢的人了。」
「姜滿!」謝承淵突然甩掉了手上的烤兔,「孤只是誤會你了而已!」
「究竟要怎樣,你才肯原諒孤?」
他兩三步上前,扣起我的手:
「滿滿,你在氣頭上不也不愿意看孤給你的信?」
「不也將它們燒成灰燼?」
「孤也并未讓你給傅鶯解毒。」
「是傅鶯騙了你,騙了孤,如今她日日在獄中飽受酷刑,你還不滿意嗎?」
「還有那蠱,那蠱讓你又能說話了,不正因禍得福?」
「對,是那蠱。」謝承淵的眼睛又亮起來,「是蠱蟲,蠱蟲讓你忘記孤了。」
「滿滿,等我們出京,孤帶你去解蠱,等你都記起來……」
「謝承淵,我早就都記起來了。」
我望入謝承淵眼底:
「我給傅鶯銀兩,是讓她照顧你,保護你。」
「密道里的血跡,是因為給你解過毒,手腕上的傷口血流不止。
」
「你我青梅竹馬,共許白頭,我曾愛過你,甚于自己的生命。」
「所有的一切,我都記起來了。」
謝承淵面上有一絲迷茫:
「薛長亭,給你解蠱了?」
「薛長亭是誰?」
26
謝承淵瘋了。
他在這個陰冷狹窄的山洞里,又哭又笑。
「忘情蠱,忘卻此生至愛。」
「你記起我,忘記了薛長亭。」
「哈哈哈哈哈哈哈。」
「薛長亭!又是薛長亭!」
「父皇偏愛他,連你都愛上他!」
「憑什麼!不過一個娼妓生的賤種!」
他踹翻了燃燒的篝火,將燃燒的木柴,一根根地往山壁上砸。
「為何偏偏是他?」
「為何你偏偏要嫁給他?」
「但凡你換個人,你我不會是今日局面!」
「不!你騙我的,騙我的是不是?」他又過來拽我,「你跟我走!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,你忘記了的,一定忘記了的!」
他拽著我出了山洞。
風雪撲面而來。
我知道他要帶我去看什麼。
那年他在山中獵狐,跌下馬匹,受了傷。
是我找到他。
我們曾在山谷的榕樹上,刻下了彼此的名字。
山中其實有火光。
謝承淵卻渾然不在意。
我早說過,怒極時,他會做些愚蠢至極的事。
眼看離火光越來越近,我拿出早早藏在袖中的信號彈。
嗖——
天空綻放一朵禮花。
27
不到一刻鐘,我們被團團圍住。
為首的人一襲白衣,火光的照映中,冷面如霜。
謝承淵卻十分高興。
「滿滿,你果然是騙我的。」
他拿匕首挾持著我,在我耳邊低語,
「你故意那樣說,好讓我帶你出來,讓薛長亭找到你是不是?」
「他就是薛長亭嗎?」我看著對面那人,「比你長得好看。」
「你!」謝承淵的匕首逼近。
我笑了笑:「謝承淵,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我嗎?」
他又像被燙到似的,將匕首拿遠了些。
「太子殿下。」
薛長亭雙手負后,眼神并未落在我臉上,「陛下還未論殿下的罪,何不與我回去,爭取從寬處理?」
「少裝模作樣!」謝承淵挾著我后退兩步,「他那麼愛你那個娼妓親娘,就讓你改姓謝,做太子算了!如何還缺得了一個我?」
「這一點上,陛下的確比殿下做得好。」薛長亭并不惱怒, 「至少不會口口聲聲說著愛,卻持刀砍向心愛之人。」
謝承淵咬牙。
握著匕首的手,指節發白。
「那孤就看看, 薛世子會怎麼選。」他又將匕首貼近我的脖頸,「你在孤面前自斷一臂,孤便放開滿滿,隨你回去, 如何?」
薛長亭笑笑:「即便我死在你面前, 你也不會放開滿滿。」
「畢竟……」他涼薄地望著謝承淵:「太子殿下你,從來只想拉滿滿與你一道——下地獄。」
謝承淵的手猛然一抖。
就在此時, 我推開他的手就往下蹲。
薛長亭身后,早就拉滿弓的弓箭手倏然放箭。
匕首落地的聲音。
隨之, 人倒地。
我回頭,謝承淵倒在雪地里。
一支箭矢正正插入心口。
鮮紅的血, 染紅了晶瑩的白。
「滿滿, 滿滿。」
謝承淵緊緊拉著我的裙角。
嘴中同樣在溢著鮮血:「孤……孤是愛你的。」
「你……你信孤。」
我搖頭:「謝承淵,那不是愛。」
愛不是共赴地獄。
是即便身處煉獄, 也要拼盡全力,將她托舉入人間。
「你只是, 愛我愛你罷了。」
28
我好像忘了一些事情。
我居然有個夫君。
這夫君還奇怪得很。
既不接我回夫家, 也從來不來找我。
直到有一日,我在妝奩里發現一封和離書。
君既無情我便休。
和離書都給了,留著過年呢?
我簽下大名就問身邊的丫鬟:「薛長亭在何處?」
那丫鬟也不知是怎麼過的管家眼,呆呆愣愣地說:
「在……在國公府啊。
」
原是國公府的世子。
也不知如何傷了我的心, 才讓我記不得他, 身邊人還從來不敢提他。
我拿著和離書就去了國公府。
無須擇日, 速速去官府上報, 取回我的戶籍才好。
結果那夫君磨磨蹭蹭,許久才出來不說。
那表情,如喪考妣。
「趁著衙門還未下值, 快些吧。」
我晃晃手里的和離書。
那夫君臉色更白, 眼都似乎要紅了:
「滿滿,想好了?」
「當然, 名字我都簽好了。」
他晃了晃, 我都懷疑他要倒下了。
瞧, 奇怪吧。
和離書分明是他寫的。
弄得跟我拋棄他似的。
「我的嫁妝,勞煩你改日送到姜府。」
「好。」
「我就不去自己的院子了, 若還有什麼,一并幫我送過去。」
「好。」
「我會回去收拾一番, 你若有什麼漏在姜府, 我也會給你送來。」
「好。」
倒是挺好說話。
「對了還有那春柳, 是你府上的丫鬟吧?」
「是。」
話音剛落, 他愣了愣。
「那我明日將她一并送回來。」
他卻還在愣怔。
「滿滿, 你……不記得春柳?」
「我連你都不記得,還能記得你府上的丫鬟?」
他徹徹底底地, 愣住。
直直地望著我。
黑色的瞳仁一動不動。
我莫名看著他。
就見他臉上的血色一寸寸地回來。
然后抬腳。
從門廳的左邊,走到右邊。
又從右邊,踱步到左邊。
最后大步過來, 將我緊緊擁入懷中。
溫熱的濡濕,順著我的頸窩流下。
像是失而復得。
更像是。
守得云開,終見月明。
-完-
抹茶時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