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換新的,新的好。」
在忠勇侯府生活的這幾個月里,顧九淵得到一塊好的玉料。
他閑暇時光很少,于是總在夜里對燈雕琢。
他是新手,不善雕刻,一雙手傷痕累累。
祖父見了,說可以拿去玉料鋪子找大師傅雕刻。
顧九淵卻說他要送人,親自雕琢才顯誠心。
我以為他要送給林妃娘娘。
沒想到,他送給了我。
鐲子很輕,卻似重逾千斤。
壓得我心口沉甸甸,快要落淚。
「本來想在你生辰的時候送給你的,可是,我不想看你難過。」
我嘴硬:「我才沒有難過。」
顧九淵慢條斯理地笑了:「是,你沒有難過,是我難過。」
素來冷淡強硬的少年郎,第一次憂愁煩惱。
「你一難過,我更難過。宋姑娘,我是不是生病了?」
我怔怔看他:「你說什麼?」
他凝視著我,眸色溫柔。
「宋姑娘,我說,我心悅于你。」
17
太后壽宴后不久,欽天監正因辦事不力被罰入獄。
新任欽天監正上任第一天,就鄭重聲明,十七年前一則天象解讀有誤。
白虹貫日,主英豪出世。
如今該撥亂反正,昭告天下。
欽天監的斷言意味著什麼,大家都有數。
太后壽宴上的席次安排,也傳入了各家耳中。
棲霞宮裝飾一新,流水般的珍寶送入宮中。
而棲霞宮的主人并不在意那些東西,他仍舊愛往忠勇侯府跑。
這一年,我十五。
距離前世家變,還剩一個月。
我變得有些神經質,夜里總是做噩夢。
半夜驚醒,我會跑去祖父祖母的房外,確認他們正睡得安穩。
有一日我夢中醒來,窗外漆黑一片。
留置的夜燈,不知何時被風吹滅。
仿佛身處破廟之中。
我連鞋子也來不及穿,翻身下床,跌跌撞撞穿過長廊。
風聲呼嘯,夜雨寒涼。
那長廊竟似沒有盡頭,我怎麼也找不見祖父與祖母的院落。
我凍得發抖,聲音卻被堵住,連嗚咽也發不出來。
身后伸出一雙手,將我緊緊抱在懷里。
我倉皇仰頭,看見顧九淵心痛的神情。
「若慈,你怎麼了?!」
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,語無倫次:「我祖父祖母沒了,我……顧九淵,你去救他們,你……」
院落燈火亮起。
祖父的侍從來問:「小姐,可是出了什麼事?」
更遠處,有祖母的聲音:「若慈,怎麼了?」
我如夢初醒。
他們都還好好的。
原來,又是我的夢嗎?
我渾身發軟,說不出話。
顧九淵替我應答:「無事,只是夢魘。」
18
書房里,燭火幽微。
我仍舊克制不住地戰栗,顧九淵索性脫下狐裘裹住我。
「你的侍女說你近日睡眠不穩,我就想著來看看你。果然……」
他長眉緊皺,垂眸看我:「若慈,你有什麼心事嗎?」
我想了想,仍舊沒有告訴他前世今生的事。
說了他也不會信的。
我只求他替我注意朝堂暗涌,倘若有不利于我祖父的消息,務必要多加小心。
「我祖父年輕時征戰沙場,為糧草、為部下,得罪了許多人。他如今年事已高,兒子們又都埋骨邊關,我只想讓他有個安穩的晚年。」
顧九淵看了我很久。
久到我不敢與他對視。
而他終于應聲:「好。」
這夜他守在我床前。
我很快就睡著了。
難得沒有再做噩夢。
夢里陽光燦爛,祖母牽著年幼的我,帶我去踏青。
祖父一把將我抱上馬,放聲大笑。
「我的孫女,要在馬背上學會走路!」
他的手掌渾厚有力,握過染血長刀,也為我托起過一整個無憂無慮的童年。
我忍不住握得緊一些,再緊一些。
這樣他就不會離開。
不要離開我。
長夜里,孤燈一盞。
映出床邊獨坐的人影。
他垂眸看著被緊緊握住的手,眸中是一片濃重墨色。
19
日子一天一天過去。
我恍然發覺,侍女說的話、廚房做的小菜,似乎與前世同一時刻沒有任何區別。
我日日卜卦求簽,卦卦都是絕境,簽簽都是下下簽。
我憂慮得寢食難安。
我向太后告假,以生病請托。
其實也并非虛言。
這段日子,我已經瘦得脫了相。
祖父祖母為我請來各路名醫。
他們都說,貴千金的病,是心病。
心病無藥可醫。
祖母急得快落淚,問我:「若慈,你在煩心什麼?」
我只知道握著她的手。
溫熱的,脈象平穩的。
然后我才能喘息微笑:「我不煩心,有你們在,我不煩心。」
可夜里我睡不著,仍舊去尋他們。
卻見祖母跪在佛堂里,向菩薩哀求:
「倘若我與夫君注定要去了的,能否保佑我們若慈一生康健無憂?」
在她身后,一貫不信神佛的祖父,竟也跪了下來,再三叩首。
「我知道我這一生,殺業太多。若要應,都應在我一人身上,莫要牽連我的孫女。」
我如遭雷擊。
初雪夜,天大寒。
陽春三月里,做了那一場徹骨寒涼之夢的人,難道不止我一人?
20
顧九淵已經許久沒來找我。
聽說陛下有意給他賜婚,賜的是某位異姓郡主、功臣之后,在西北之地有著極高的權勢。
人人都知道,這是一樁極好的婚事。
一旦婚事締成,顧九淵就會是太子。
而這些都與我沒關系了。
我和顧九淵的關系,從來就只是報答。
他今生如愿以償,我就已經實現前世的諾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