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座嘩然。
可陛下也默許了。
我看著顧九淵待人接物極為妥帖。
又看著他舞劍賀壽行云流水。
少年長得極好,舞劍姿態如踏歌而行,一舉一動又帶著天成的英氣。
我早就知道的,他是一把藏鞘已久的長劍。
一朝得見天日,必然龍嘯震天。
太后看他的眼神甚是滿意。
陛下甚至當庭要他對策。
文韜武略,倚馬千言。
顧九淵對答如流,引得陛下連連點頭。
無論是名門貴女,還是世家子弟,目光都為他聚焦。
我甚至能聽見有人竊竊私語。
「這就是五皇子?怎麼從前沒見過?」
「容貌也太出色了些,可以想見林妃娘娘生前姿容。」
「噓,別讓九公主聽見了,他們的母親是死對頭。」
九公主穿一身鵝黃,坐在右側,面色不愉。
眉眼之間的驕嬌之氣,與前世沒有任何分別。
這是我今生第一次見她。
我入宮為太后誦念佛經后,她幾次約我賞花喝茶。
都被我婉拒了。
她前世給我造成的痛苦太深,我怕我一見到她,就會被仇恨吞沒。
縱然做了充足準備,今天見到她,我依然感覺呼吸不暢。
趁著四下無人注意我,我悄悄出去透氣。
轉到花園處,遇上了裴殊。
仍舊是一身月白,從容俊秀。
一見他,我就想躲。
可他卻喊住了我:
「若慈,我有話對你說。」
14
碧水邊,花開甚艷。
少年的臉色卻有些蒼白。
「你我自小便是青梅竹馬,我便將你對我的好視為理所應當,從未想過原本你也可以有其他選擇。這是我的最大錯處,對嗎?」
前世今生,我終于聽到了裴殊的真心話。
重生之前,因為他,我歷經羞辱與折磨。
九公主一道旨意貶我入破廟。
我便要在數九寒冬里,汲冰水,擦拭佛像。
那時我滿手都是凍瘡,潰爛流膿,再不是從前素手彈琴冠絕都城的侯府千金。
九公主仍舊不肯放過我,在我生日那天,來到破廟。
垂下一道帷幕,要我給貴人彈佛音。
那琴是特制的。
每一道弦,都割著我的手指。
琴音到了最后,我已鮮血淋漓。
風吹起帷幕一角,我看得分明。
聽我彈琴的貴人不是別人,正是裴殊。
裴郎。
你我從小青梅竹馬,學琴在一處,識字也在一處。
你不會聽不出那是我的琴聲,也不會聽不見我忍痛的嗚咽,更不會不記得那天是我的十六歲生辰。
然而在九公主問你琴音如何時,你只是評價:「不及公主半分。」
你把我變成了世上最可笑的姑娘。
而如今我終于知道了你心中所想,原來,我對你的好,成了你可以隨意厭棄我的理由。
我想笑,卻不知怎麼,眼眶濕潤。
而裴殊并沒有發覺。
他說:「若慈,你我青梅竹馬,應是良配。我現在知道錯了,我會改的,若慈,我——」
我只說:「你我只是少時玩伴,不必為我改什麼。裴郎君,請回吧。」
他愣住了,不可置信地要來拉我的手:「你說什麼?」
拉扯之際,我腕上玉鐲跌碎。
他愣住。
我蹲下撿起來,輕聲說:「這是十四歲那年,你送我的生辰禮。」
裴殊訥訥:「若慈,我不是故意的。」
我將碎玉攏在手心,笑了笑:「玉鐲既碎,緣分已盡。裴郎君,請不要再糾纏我了。」
他又驚又怒,伸手拉我:「一個碎了,我可以再送你十個、百個。宋若慈,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對我?」
15
他問得真心,我也真心講給他聽。
我隱去前世今生,只說從前我做過大夢一場。
夢里我祖父被人誣陷,祖母大病不起。
都城無人敢為我家治病,我只好去求未婚夫婿。
而他告訴我:「若慈,今時不同往日,我不能與你家再有瓜葛。」
等到公主對他一見傾心,他便迫不及待與我取消婚約。
后來破廟彈琴,我鮮血淋漓。
又后來御狀告不成,我游街而歸。
再后來我慘死破廟,裴府上下卻張燈結彩。
裴家二郎要娶公主。
我的性命,就是他給她的聘禮。
裴殊愣住,終于辯駁:「那只是你的夢!」
我笑了:「可九公主對你,的確一見傾心了,不是嗎?」
街頭巷尾傳的謠言,說白石河邊,九公主跌下游船。
是裴家好兒郎鳧水救了她。
此后宮中常有車馬出入裴府。
九公主名義上是尋裴家姑娘賞花,其實賞的另有其人。
「裴家郎君,你想要娥皇女英在側,可我不愿入你的棋局。」
裴殊臉色煞白,拉著我試圖解釋:「不是這樣的,若慈——」
方才鐲子跌碎時,劃傷了我的手腕。
裴殊拽到了我的痛處,讓我痛得快掉淚。
「你放開。」
身后轉出一道頎長的身影,一把將他搡在地上。
顧九淵將我護在身后,居高臨下,語氣冷漠:「宋姑娘讓你滾開,你聽不見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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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殊失魂落魄地走遠了。
我倉皇拭淚,自嘲:「我是不是挺可笑的?」
卻聽見他說:「宋姑娘待人從來一片真心,很好,很勇敢,是他不配。」
手腕被他拉過去。
那傷處,裴殊沒看見,卻被他看得清楚。
顧九淵拿帕子細心擦拭,又溫柔地包裹好。
然后他掰開我的手心,把碎玉都扔到了地上。
「玉碎了,不要了。」
一只羊脂玉的鐲子,落入我的掌心。